金弢：话说莫言——时空跨越三十年

话说莫言——时空跨越三十年           金弢

诺奖得主莫言，月前荣获第五届中国长诗特别奖，此不失为一大新闻，

一大好消息！

莫言三步： 诺奖前； 诺奖后； 今日莫言。

一、

诺贝尔文学奖让莫言从八十年代一介默默无闻的青年作家，一夜间跃居

世界名家行列！

而于我，他不同路遥，后者是我就读时，已听他的广播小说，没去作协

早知道了他，进单位，陪德国团去西安，他出面接待，像是神交已久，

一见如故；然莫言正好相反，我进作协很久，他一直默默无闻。 因电影

《红高粱》 才第一次听说了他。之后又因为一次文化界思想清理，才记

住了他的名字，而所得信息不尽褒奖。

第一次与莫言见面，是出访西德的行前集训，我去军校接他。他身穿军

装，说是青年莫言，似乎更象少年莫言，显得弱瘦，像是部队伙食不佳；

而性格跟他名字相吻，寡言少语，几乎总是沉默。出访一个月，丝毫没

有团里广众之下夸夸其谈的印象，并且给人的感觉是常带三分怯意，从

未有过慷慨陈词的发言。

那时出名的作家，不说王蒙、张贤亮等年长之辈，就论三四十岁的张洁、

北岛、张抗抗、舒婷、孔捷生、付天琳等都比他有名，所以八五年王蒙

带的那个大团去西柏林没有他的份。即便八七年随马拉沁夫、从维熙出

访，团里比他知名度高的大有人在，不说高晓声、张承志、王安忆等。

出访在外，莫言始终是莫言，不说话，团里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印象

中，他第一次引起我的注意是给德方出资人赛德尔夫人翻译他的名字，

我译成了“沉默”，让赛夫人颇感兴趣； 往下就是我们巧合同住一间。

跟他单独相处，我马上意识了另一个莫言，一个自信、主见的莫言。我

即觉悟到，他不吭声，并非无话可言，私底下他会说出来自己的观点，

而且还心气很高，于人于文，他自有理论，透见他对自己文字的笃信，

是个胸有成竹之人。

谁都说作家人人一个独立王国，文章从来自己的好，这一点，莫言只会

过之无不及。有时他会直言不讳。我们朝夕相处，彼此建立了信任，抑

或我只是个翻译，他言谈会更直截了当，不设提防。莫言自信自己创作

的成功，他不信邪，信自己。事实也是如此，别人不写的，他写； 别人

不敢的，他敢，莫言是个敢吃螃蟹的人。他向来我行我素，他知道他该

怎么做。 1986 年起，年轻无名的莫言有如石板下的一颗嫩芽，坚强地、

挣扎着要出头。然成功的突破需要时间，他还是他那句话：谁写得过谁，

写出来看看！87 年第一次派他出国，是他崭露头角。

2009 年的法兰克福书展，中国是主宾国，我因受中国作协的委托，奔命

于翻译出版中国当代小说集 《空的窗》。重游故地，阔别二十年的老单

位邀请我参展，因德国出版社倒闭、出书计划夭折，我自觉无脸见江东

父老，不愿出席，否则法兰书展的重聚，跟莫言无疑会有更多新的体验。

然而到了 2012 年，莫言得主诺奖，我领略到的是一个面目全非的莫言。

二、

那是舆论的发酵！文革过来人都明白，八十年代的诺奖对中国人具有何

等份量的价值，这意味着国际认可的标志，象征我们并肩世界强林。在

作协那些年，年年进入九月，年年开始文学诺奖热议，从来不厌其烦：

今年猜想巴金，明年轮到艾青，接着提名沈从文、也有王蒙、张洁、北

岛。而高行健、莫言成得主，纯属爆冷门，可以说，在作家群里忽如一

记晴天霹雳。西方调侃，高得诺奖，是因为那年没人可选； 莫言得奖，

海外文化圈也不失营营之声，说是北欧为了多卖三文鱼。我不否认诺奖

有它的政治倾向和经济意图； 国内还一时甚嚣尘上，称莫言得奖，不是

因为作品好，而是翻得好。我搞文学迻译，深知翻译能改变原作的文字，

但无法改变原文的风格，而评委会对莫言获奖的第一肯定是他的写作技

巧。照莫言的话说：谁不服，那就玩个试试！

一夜间，莫言名声鹊起，身价腾升云霄，被人捧上九天。亿万国民顿觉

抬起了头，好评如潮，铺天盖地，莫言成了民族英雄！然而伴随主旋律，

别样声音悄然而起，使得莫言默默冷眼观望了一场大戏的演变。连我这

个知情人也看得眼花缭乱、充耳塞听，莫衷一是。有时侯你站直了就是

一种错，因为有人为此而自感卑微。在我的心里，莫言依旧莫言，变的

是他的身外物，其质地一脉相承。把人看过了就会失望，失望了就会错

怪。互联网虽给我们提供了方便，但也时时诱惑我们随意说话，并让我

们没有了思考的时间，同时也害得莫言为消化这些喧嚣，耗去超于新作

构思的精力。

三、

古往今来，国际上不乏文学诺奖得主，得奖之后遂销声匿迹，沉默不再

发声，断了后续，文学的生命失缺了延伸，这是我担心、也最不愿看到

的。六十五岁的莫言毕竟还年轻，当下的生命工程，不逾古稀皆尽中年

作家。然而莫言不负众望，边大戏观望边妥妥修整，自甘寂寞一阵，后

又跃然文坛，短短几年后推出超逾五百行之强的叙事体长诗 《饺子歌》，

作品付梓前他就给我发来了文档，两个礼拜前还因此力作荣膺大奖——

第五届中国长诗特别奖。

近些年来我觉察到了中国文坛的一件新生事物： 众多的名家、好作家做

起了画家、书法家。是写作累了、抑或匮缺了激情？还是炉灶边的柴火

已告罄？八十年代北京作协有个不算一流出名的作家郑万隆来作协对

我说: 作家写作如花钱，写着写着兜里的钱就掏完了。真是这样吗？花

光了钱就不能再挣了？！

然而莫言好事成双，今年八月又有长篇问世，洋洋洒洒 380 页，内涵

阅尽凄风苦雨、世道沧桑，时间跨度几十年，可以说是 《红高粱》 家

族的续篇。莫言初衷不改，还是那句话： 谁写得过谁，写出来看看； 或

是一如既往地：你爱怎么想，你想你的，我写我的。人世间的大戏给莫

言提供了养料，激催了他的灵感，不受震荡过的心灵是倾吐不了能震撼

心灵的文字。这是诺奖给他带来的恩惠！

在西德时莫言跟我说过，他头二十年的人生经历够他写一辈子，我不怀

疑莫言讲的是真话，莫言是个不会说假话的人，我只希望莫言够写一辈

子，口袋里的子儿掏不完，而且能写一辈子。尽管莫言也在练书法，还

左右开工，而且字的模样比以前有了长足进步，然而我多么恳切期望，

莫言切莫与那些成了画家、书法家的作家为伍，我想说，中国不会因为

少了你这个书法家而抱憾，但少了你这位诺奖莫言，全国读者不同意！

作者简历

金弢, 字有根，1974 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

桥村， 1977 级考入北外德语系，81 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 年 1 月

进 文化部, 1985 年 3 月借调中国作家协会，后任职作协外联部，曾多

次组团王蒙、张洁、 莫言、路遥、邓友梅、刘绍棠 、从维熙、张抗抗、

公 刘、邹荻帆、王安忆、北岛、 舒婷等等作家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

八十 年代末期获德国外交部、 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

访问学者奖学金，赴德国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

作有: 长篇小说《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 年编辑翻译

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空的窗》，由德国 Spielberg 出版社

出版，正规商品书，并于德国、奥地利 、瑞士三国同 时发行。全书篇

幅达三十五万字，共 504 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

陈染《空 的窗》、陈建功《找乐》、东西《没有语言的生活》等；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 《长江

文艺》、《钟山》、 《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 已发表

20 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二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十五

个月来，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五十余万字。至今不惜披星戴

月笔耕；

两年来文字散见欧洲各大华文报刊《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

商报》等，近日发表小说《圣力姑娘》（广西文学，2019 年第 6 期）、

《保 罗•策兰杏仁诗译及后记》（南方文学，2019 年 11 月刊）、《痛忆

路遥》（三峡文学，2019 年 12 月刊）、《走向世界的漫漫长路》—— 德

文版《空的窗》走过漫长曲折(南方文学，2020 年第 1 期)、《香水缘和

我们的八 十年代》（南方文学，2020 年第 5 期）、《街坊陆游》（天津文

学，2020 年第 11 期）、《莫言往事》（北京文学，2020 年第 12 期）、

《记忆里的王元化》（中国新闻周刊，2020 年第 12 期）等。

2020 年 12 月 10 日 初稿慕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