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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弢——话说张洁

金弢——话说张洁

作者: 乾坤二爻 | 来源:发表于2022-01-11 02:17 被阅读0次

    作者简历

    金弢,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1977级考入北外德语系,1981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年 1月进文化部, 1985年 3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曾历次参与组团王蒙、张洁、莫言、路遥、鲁彦周、高晓声、从维熙、张抗抗、公刘、邹荻帆、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并随团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年编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 《空的窗》 ,由德国 Spielberg 出版社出版,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全书篇幅达三十五万字,共 504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陈染 《空的窗》、陈建功 《找乐》、东西 《没有语言的生活》等。2021年 7月于该同一德国出版社翻译出版东西的长篇小说 《后悔录》;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已发表二十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二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三年前,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及翻译九十余万字。至今笔耕不辍;

    几年来文字散见欧洲等各大华文报刊; 《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洛城小说报》等。

    话说张洁         金 弢

    从昏暗不明的甬道走出来的女作家

    大多是作家写别人,别人写作家的则不多,这似乎不太公平。其实作家本身不仅有写头,也很值得一写,张洁便是其中一例。

    那些我曾和他们在一起的中国作家群里,张洁是为数不多的一个性格突出、态度鲜明、很有个色的作家。只要她认为一人一事是好的,她会不加掩饰、毫无保留地去褒奖表彰,从不隐瞒自己的看法,而且容易绝对化; 反之,只要被她看不惯的、她认为是有悖常理的事,她也会不遗余力、在任何场合加以谴责。从我们第一次认识起,我一直非常欣赏她的性格,她从一开始给我以豪爽的印象让人至今难忘。

    我们中国作协外联部,除了选派作家组团出访、接待安排外国作家来访、制定接待计划并作全程陪同等巨细无遗的行政工作之外,还要完成全职能的翻译任务。西德 《法兰克福汇报》 的女记者夏明娜要采访张洁,在语言上就需要我去帮助沟通一下。

    为了确保采访的顺利进行,我特意提前半小时到了她家。我之前没见过张洁,但读过她的小说 《爱,是不能忘记的》。那是我就读“北外”本科时回家过寒假,从北京到杭州要坐 26小时的火车,途中,我一夜通宵地读完她的小说。我被感动也很佩服作者。直到毕业分配了工作,到了中国作家协会,才有机会认识作者本人。至于她的性格与为人,只听人说她是个铁硬的女人,很厉害。

    我满怀好奇心,叩开了张洁家的大门。应声的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操唐山口音,慈祥而热情。这无疑是张洁的母亲。没等我开口,里屋传来清脆的喊声:“请进来吧!” 声音听上去像个年轻人。

    甬道里昏暗不明,我依稀辨认出里屋门口站着的是个身材高挑的人。张洁在自己的房门口迎住了我。我环顾一下这个既是工作间,又是客厅和卧室的房屋,空间狭小拥挤,客人超过三个就没有了周旋的余地。这时张洁端着一只高大的饮杯来到我跟前,是一杯满满的橘子汁,我顿间想起了德国人豪饮时用的啤酒杯。

    我说道,“读过您的小说 《爱情悲剧》。” 

    一时紧张,我竟把她的 《爱,是不能忘记的》 错说成了自己刚脱稿的小说翻译 《爱情悲剧》。张洁一怔,回过脸来,直截了当地说:“我从来没写过 《爱情悲剧》。” 我不无窘迫,急忙解释。张洁不以为然地笑着说,“小金还搞翻译,我也很喜欢外国小说。” 她的微笑首先从眼睛开始,双眸一亮,眼睑微微一收,两颊和嘴角往上浮动,构成一幅亲切和蔼的面容。“这人爽快、随和,” 这是张洁给我的最初印象。

    夏明娜如约而至,一个丰腴的中年妇女,她准备了十来个问题,张洁一一听完之后,身子往沙发上一靠,神色十分沉静。起初她还有几分矜持,不过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无法收起来了。

    张洁谈到了自己的母亲、女儿,谈到了除日夜不息地写作外,还要承担起祖孙三代的全部家务活,所有沉重的体力劳动没有帮手,母亲太老、女儿太小,硕大的煤气瓶,她每次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提。当夏明娜女士问到张洁离异后的生活时,采访达到了高潮。

    张洁谈到了离异后身体和精神上承受的双重打击,她独自一人抚养幼小的女儿,照顾年迈的母亲,经济拮据,时有断炊; 女儿常受邻家孩子的欺侮,自己因营养不良几次晕倒在车间······ 然而张洁,她自认是一个刚强的女人,命途多舛不能将她击倒,她不畏艰难。

    “我能活下去!无情的生活象鞭子一样抽醒了我。它吞噬了我一分生活的幸福,但练就了我十分生活的能力!”

    夏明娜被她采访的对象感动了,她流畅的德语变得生硬、哽阻,最后泣不成声; 反之,张洁的情绪又被她的采访者感染了,她苦涩的表情如同她的欢颜一样,同样也是先从眼睛开始的: 闪亮的双眸逐渐变得暗淡,眼球充满红色,最后落下成串的泪珠。饮泣、悲咽、沉默,大家都沉默了,我突然感到自己的在场是多余的了,这种心灵间的撞击没有语言上的障碍,她们不需要翻译!

    过了许久······ 夏明娜承认自己记者生涯二十年还是头一次如此动容。

    那次采访的情景,我写成了文章,发表在 《中国妇女报》。一天张洁来作协外联部找我,我把发表文章的报纸递给她,她读着读着,再次流了泪。

    话题转到了未来,张洁转悲为喜。当记者问她是否还希望有个美满幸福的家庭时,她毫不犹豫地引借古代圣经中的传说:“上帝用男人的一条肋骨创造了女人,我一直在寻觅自己能成为其一条肋骨的男人。作为女人,我更期待有个幸福的家庭。”

    自那次采访后,我跟张洁的接触一直没有间断,首先是中国作家代表团的西柏林及联邦德国之行。我们抵达西柏林已是半夜十一点多了。我们还没有出海关,蜂拥的记者手执十几吋的照片早已成群地守候在那里,一见我们来了,护照检查尚未结束,“自由世界”的媒体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突破海关口,荧光灯闪成一片。张洁是大家抢拍的主要目标,因为她的长篇小说在德国得以付梓印行,接下去将有连续几天的新书发布会。

    《沉重的翅膀》 在西德翻译出版,一夜间跃居畅销书榜首,满街都是张洁小说的海报。中国结束了文革,打开了国门,瞬间成了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新闻。在西柏林的十天中,接踵前来采访的记者根本应接不暇,我每天翻译得天昏地暗,脑袋发木,后来嘴巴几乎已不听大脑的支配,翻译中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说话已不走大脑。张洁也诙谐地说,“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把舌头说得这么灵巧。”

    接连好几天,西柏林及西德广播电台、电视台连番编播了介绍 《沉重的翅膀》 的专题节目。各家大小报纸、各种文学刊物,甚至一些本来与文学无关的生活、科技杂志也连篇评介了张洁的小说。事后经统计,往下短短的两、三个月中,各种报导、文学评论、采访录共达上百篇。一家媒体发文:“在这以前,没有过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一位作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赢得如此之多的评论文章,包括歌德和诺奖得主托马斯·曼。” 此后,张洁也因此几次被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时值半夜临晨,作家们签完合同、发完版权稿费、吃过夜餐入住都已经两点了,当日上午九点,西柏林文化艺术中心举行 《沉重的翅膀》 小说德文版翻译奖颁发仪式。张洁坐在发奖台上,举止洒脱,落落大方。整个大厅座无虚席。与会者,尤其是那些初次聆听中国作家演讲的德国听众,无一不为张洁潇洒的风度、出色的口才和风趣幽默的对答如流而折服。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季节,我听说张洁又结婚了。我很想再见到她,当面送上美好的祝福。没想到很快遂愿,不过这一次去的是她真正自己的家,“我和我爱人的家”,她事先电话里这么跟我说,“不是娘家”。

    这次前来采访张洁的是位西德作家、出版家、德国 《明镜》 周刊特约撰稿人施劳希尔,一位温文尔雅的长者。我们找到了张洁住的单元,她家住三楼。楼道里漆黑黑的,没有走廊灯。开门的是张洁的爱人老孙,原一机部副部长,面容清癯,头发花白,但身板子看上去挺硬朗。

    张洁的新婚住宅与我想象的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虽说是一套二居室,但两间加起来也不过十五、六个平方米。小的那一间,雇的阿姨住着,大的这一间就是他们的洞房: 一张旧的铁床占去了房间长度的五分之二,几把简易的软垫椅子填充了角落的空挡。这里没有她放写字台的地方,搞创作还得回娘家。采访就在卧室里进行。这位震动了整个西德文坛的大作家,就在如此简陋、狭窄的屋子里接待了西德及各国众多的记者、作家和中外朋友,包括了我跟德国汉学家顾彬等几次前往包饺子。

    客人并没有因为女主人的声誉和她的境况如此地不协调而感到意外。他平稳就坐,认真聆听张洁的一言一语,把全部的兴趣及注意力集中在张洁身上,集中在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点表情上。

    张洁一再抱歉环境拥挤、招待不周。外宾却说:“我是来拜访一位有名望的作家,不是来参观豪华的宫殿。” 在往后的时光中,一次我问张洁:“跟老孙的小日子过得怎么样?满意?” 张洁按捺不住地笑,一个劲儿地点头:“满意,满意!”

    张洁的新婚印证了一句话:“因为有了爱,一个女人会心甘情愿地睡地板,哪怕是冬天也是温暖温暖的。” 两人虽半路夫妻一场,然而张洁度过了人生最幸福的时光,可惜最终还是劳燕分飞。

    客人在辞别之前,张洁送给客人自己的小说 《方舟》 并留了言:“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得到什么,而在于给予什么。” 这正是张洁的生活观。

    张洁性格刚硬,其实一旦和她深交,便能发现真正的她。我至今记忆犹新我们在西柏林街头邂逅的一幕: 我在公侯大道的三岔路口碰上了她,她的神态象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见到我眼睛发放出惊喜的光束,紧紧地拽住我的手不放,怕我从地缝里消失似的。她说:“汽车太快,轧死我他们赔不起,” 紧紧捏着我的手过马路。问她去了哪儿,“逛商店啊!” 是的,既像个孩子,又像个主妇,这才是完整的她。

    ······

    我来德后听说了她的晚年生活,还能回忆起二OO八年因一次拍摄任务回到了国内,在京与她及其他文友共进晚餐,听她抱怨生活得不容易:“那时的 1OO元多好花,现在的 3OOO顶什么用?!”

    读文章听说了张洁去国上女儿处的情景,称她一次又一次地开始处理掉自己的物品,说是她的朋友会时时接到这样的邀请:“你过来看看,有没有你用得着的?喜欢就拿走,剩下的我处理了。” 她的衣物、首饰、日常用品、摆件、纪念品、书籍、画册、画儿······都让人从她家里搬走。他曾挚爱的书籍、画册、客厅挂了几十年的画,都成了她顺手送走的礼物。

    看来张洁的性格几十年一脉相承,要么一百,要么零!她言:“她一辈子不愿意麻烦别人,也希望死后不添麻烦,能安排的事自己预先安顿好。她甚至不希望有谁再回忆起她什么。

    想来让人感到何等的悲怆!

    2O22年元月1O日 修订慕尼黑

    近年纸媒发表:

    01· 《圣力姑娘》(小说)(广西文学,2019年第7期);

    02· 《保罗•策兰杏仁诗译及后记》(南方文学,2019年11月刊);

    03· 《痛忆路遥》(三峡文学,2019年12月刊);

    04· 《走向世界的漫漫长路》———德文版《空的窗》走过漫长曲折(南方文学,2020年第1期);

    05· 《香水缘和我们的八十年代》(南方文学,2020年第5期);

    06· 《街坊陆游》(人民日报海外版、天津文学,2020年第11期);

    07· 《莫言往事》(北京文学,2020年第12期);

    08· 《记忆里的王元化》(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09· 《话说莫言———时空跨越三十年》(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12月期);

    10· 《两位同胞》(中国法治周末 2021年1月刊);

    11· 《冬日里的长尾》(小说,向度文学,人间故事,2021年1月期);

    12· 《我和库恩》(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2月期);

    13· 《格拉斯和他最后的诗》(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2月刊);

    14· 《老黄》(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5· 《二叔分瓜》(小说,贺州文艺,2021年第一期);

    16· 《汉学家库恩诞辰137周年,忆与其遗著的一段缘》(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3月刊);

    17. 《春风十里荠菜鲜》(散文,恋爱、婚姻、家庭)2021年第4期;

    18. 《德意志思考》(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四月刊);

    19. 《回忆施瓦茨》(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五月刊);

    20. 《我阴差阳错进作协》(南方文学,2021年第三期,双月刊);

    21. 《岁月》中篇小说 (四川文学,2021年第七期);

    22. 《我的香水缘》 散文(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5期双月刊);

    23. 《小个子男人》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4. 《朋友》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等。

    2022年月01月10日 德国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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