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一位毕业生的家长发微信给我,说,孩子在写作文方面遇到了困难——假期老师留了一篇作文,要大家写一写春节的见闻,可他却一个字也写不出——问我是不是能帮忙出出主意。
“春节见闻”?!——这种题目如果拿给我做,恐怕也是一个字都写不出,能出什么主意呢?
我只能硬着头皮问孩子:“春节做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呢?”
答曰:“没有。”
又问:“那么,你们做了哪些没意思的事呢?”
答曰:“聚餐、看春晚、抢红包。”
额,其实我也差不多。我又问:“在各种没意思的事中,最没意思的是哪一项呢?”
他想了想,说:“是去庙会。”
“怎么没意思?”
“啥也没有,净是人!”
传说中的庙会 传说中的庙会听了他这话,我忽然灵光一现!“净是人!那就写写人呗!”
“写人?怎么写?”——他发了一个困惑的表情给我。
我说,你别急,咱先看看古人是怎么写的。请读——登登灯等——《西湖七月半》!
《西湖七月半》的作者是明代文学家张岱。所谓“七月半”,又叫中元节,是古人的祭祖大节,要把新打下来的粮食供献在祖先的牌位前,向祖先报告今年的收成(这又叫“荐新”,是从春秋时期就有的民俗)。此外,还要放河灯、焚纸锭、撒饭施食,热闹的很。因为农历十五是月圆之夜,所以这天晚上也有人们出来赏月。
我们先看这篇文章的头一句,就石破天惊,夺人眼球——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妙哉!西湖在“七月半”这天,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只能看看那些出来看七月半的人!——有意思,别人都在那里看月亮,可张岱呢,却在一旁看那些看月亮的人,视角一变,文章便跳出俗套、产生新意了!哈,我想篡改《中庸》里的一句话——好文章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常人忽略的地方,对于作家而言未必是没有意义的地方。高明的作家一定要有摄影师的眼睛,能捕捉到生活中有趣味、有价值的部分。
如果我们把这个开头改改——庙会之中,一无可看,只能看逛庙会之人——你还会觉得没的可写吗?如果让你以这句话为开头,你会怎么写下去呢?
我们接着看张岱的文章,或许能给你带来新的启发——
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
意思是:“七月半”出来看月亮的人,大概可以分为五类:第一类人,坐在华贵的楼船上,头戴高冠,身穿华服,听着箫鼓,摆着盛宴,灯火明亮,仆从相随,觥筹交错,声光相乱,名义上是出来看月亮的,实际上坐在船里根本看不见月亮。嗯,对于这类人呀,看之!
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
这第二类人,要么坐在船上,要么坐在楼上,带着美貌的歌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环坐在露台上,左看看右看看,分明置身于月下,但根本没有去看月亮,嗯,对于这类人呀,看之!
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
这第三类人,找了些有名歌姬、帮闲的僧人一起,坐在船上,斟着酒、听着歌,置身月下,也在那里煞有介事地赏月,其实赏月是假的,他心里是希望别人能注意到他。不过是附庸风雅、炫耀卖弄而已!嗯,对于这类人呀,看之!
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嚣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
第四类人,多少杭州城里的市井无赖,既不坐船,也不乘车,不穿长衫、不戴头巾,喝足了酒,吃饱了饭,三五成群,出来闲逛,挨挨撞撞,挤入人丛。在昭庆寺、断桥等处,大呼小叫,高声喧攘,假装酒醉,胡言乱语,哼哼唧唧,荒腔走板。这些人呐,月亮也看,看月的人也看,不看月的人也看,实际上什么也没有看见!嗯,对于这类人呀,看之!
这前四类人都被张岱贬损的可以,第五类是什么人呢?
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chēng)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还有一类人,就风雅了——他们乘着小船,船上挂着轻薄的帷幔。船上摆着素雅洁净的茶具。茶铛里的水烧开,沏一壶淡茶,好友间互相传递着茶盏。为了躲避喧嚣,他们或是隐藏在树荫之下,或是把船划到里湖。尽管在看月,却不刻意,更不会故意做出看月的样子。嗯,这样的人嘛,倒是值得一看的——哈哈,当然了,张岱自己肯定属于这一类人。
以上还只是从大处着眼,把看“七月半”的人分做了五类,接下来是具体写他在西湖旁看到的景象,语言就更加富有画面感了——
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轿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以故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
这位张岱先生是不大看得起杭州人的,觉得杭州人根本不懂西湖的美,只知道白天来看西湖,极少有人懂得欣赏月下的西湖。可是到了“七月半”的晚上,这些杭州人都因为好面子、爱虚名,一窝蜂似的涌出城来看西湖,为了早些出城,还要多给守门士卒一些小费(西湖在杭州城外,去那里游览是要进出城门的)。早有许多轿夫——就像今天趴活儿的出租车司机一样——高举着火把,在岸上列队等候着把人送到西湖。
到了西湖,一上船,就催促船家赶快把船划到断桥,抢占一个好地界,仿佛是赶着参加盛会一样。因此二更天以前,到处都是嘈杂的人声,“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张岱真会写呀,这六个“如”字写的惟妙惟肖!喧嚣鼎沸,人们之间互相说话都听不清楚,真个像是聋子、哑巴了。大船小船一起靠岸,什么都看不见,只是“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怎么样?你逛庙会的时候是不是也是相似的感受?
一会儿兴致尽了,官家宴席散了,衙役吆喝开道而去。狡黠的轿夫盼着早点回家,招呼船上的人,说,再不折返就要关城门啦。于是,灯笼和火把一行行一列列地簇拥着向城门而去。岸上的人也一批批奔赴城门,人群慢慢稀少,渐渐散去了。
怎么样?读了这篇文章,再请你来写庙会的所见所闻,是不是就觉得有的可写了?那名认为庙会没的可写的同学也觉得从这个角度来写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说,再提供给你个建议吧。我们在小学阶段就学习过“戏剧”这种体裁,如果你有兴趣,不妨试试这样的写法——以庙会为背景,让不同身份、不同背景的各色人等逐次“登台”,通过他们的对话交谈展示他们的特点。日本江户时代有个叫式亭三马的家伙,写过一本《浮世澡堂》,还有一本《浮世理发馆》,就是用这样的手法,如果你觉得好玩,也不妨写一篇“浮世庙会”。当然,这一切都要在认真观察的基础上。
絮絮叨叨地说完了这一番话,他终于愿意去写作文了。我也长舒了一口气,觉得——我还挺机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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