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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眼里有我的颜色(五)

你的眼里有我的颜色(五)

作者: 艾悦2003 | 来源:发表于2019-04-06 11:25 被阅读0次

    二十三

    果然,三周后,我怀孕了。是一系列不舒服的反应后我去医院作了检查,得到了证实。发生的这些事情,我一直想跟恩恩说,可是每次都说不出口。但怀了孩子,我想还是要说了。

    你怎么样?还好吧?终于打通了恩恩的电话。

    还好,你呢?我说。

    这是我到美国后快三个月了。东拉西扯,我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这次电话的主题:

    恩恩,那个孟荣发来真的,我怀孕了。

    啊?恩恩惊叫了一声。电话停顿了一下,才又有了声音。什么时候的事?

    有三周了。我如实说。

    他对你好吗?也好吧,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恩恩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现在还行,嗯,我也是这么想。内心非常感激恩恩对我的宽容和理解。

    电话挂了后,接下来便经常收到恩恩的e-mail,都是如何养胎,胎教之类的文章,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找来的。还说,孩子生下来,要认她作干妈。嗯。电话的这一端恩恩看不见我的热泪盈眶。我心里已经为孩子想好了名字,不管男孩还是女孩,就叫怀恩。但我还没跟恩恩说。

    怀孕初的这段日子,孟荣发依然每晚想要,我肯定没有情绪了。一开始还应付一下他,后来便真的反感了。我说,你不为我着想,你也为你的孩子想想吧。没想到他理直气壮地说,我看过资料说的,对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什么影响。对我的心情有影响,好了吧!我不禁吼了出来。他看我真的生气了,便不再动手动脚。一直到孩子生了下来,我都没有再让他碰我。这让他对我的态度当然没有以前温柔体贴。而一个意外的惊喜又让他对我好了不少。

    后来照B超,医生惊喜地告诉我,我怀的竟是双胞胎。难怪我肚子这么大了。我和孟荣发一下子沉浸在无比的兴奋中。

    2004年10月12日,孩子顺利出生了。还是顺产。龙凤胎,女孩先出来,男孩后出来。孟荣发买了一束花一直候在我身边,当然还有我的父母和大姐,以及姐夫。两个孩子的降生,让大家都非常激动。

    我第二天便打了电话给恩恩,恩恩在那边也非常激动。一下子两个孩子啊!

    恩恩,孩子的中文名我打算以你的名字命名,女孩叫圣恩,男孩叫怀恩。好不好?我终于对恩恩说了。

    孩子他爸同意么?

    起名这个事他管不着,只是中文名而已,英文名让他起罢。

    你喜欢就好,名字只是一个符号而已。恩恩轻描淡写地说。

    嗯。今生不能给恩恩什么,只是希望在唤着孩子名字的时候,感觉依然与恩恩相随。

    因为要照顾孩子,我只能辞退超市的工作。孩子吃了大半年母乳才戒奶了,奶水十分充足,竟然够两个孩子吃。养孩子这一年,是跟孟荣发吵得最激烈的一年。

    他出去干活还好点,接不到活的日子,在家里,孩子哭了从来不懂得哄,还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拉倒吧你,别把孩子吓坏了。我实在忍不住了说他。

    他横了我一眼,把孩子放回婴儿床,摔门而出。我对自己说,先忍着,等孩子大了再说。自从生了孩子后,我和两个孩子睡在主卧,他睡在次卧。白天妈妈会过来帮忙带孩子,晚上我就不想让妈妈太累,让她睡个安稳觉,就让她回我大姐家睡。我们租的房子和大姐家的房子很近。孟荣发又想像以前一样每天晚上都要,他让我先到他房间去,然后再陪孩子睡。为了不吵架影响孩子的成长,我顺从了。但整个过程,我就像一个木头人一样,是的,我没有什么兴致。如果以前还有一点快感的话,现在只是一种应付和折磨。

    林玫玫,你什么意思?见好几次都是这样,孟荣发愤恨地问我。

    那你还想怎样?我冷冷地说。

    我哪里得罪你了?我钱赚少点你就看不起人?你他妈就看我不顺眼了!我就不信这邪!说着就压到我身上,我也不想反抗,任由他去,孩子正在熟睡。整个过程,我比以前更木头。等他发泄完了,我平静地对他说,孟荣发,你知道从一开始都是被你逼的,你不该选择我。

    他还喘着气,样子有点沮丧,像斗败的公鸡。

    林玫玫,我跟你说,回到中国,我选什么样的黄花闺女没有,那是易如反掌的事,是我瞎了眼选了你。

    他说的并非夸张,以他有美国国籍的华人回到老家,以他的年龄找个十八岁的女孩也是很容易的。

    你依然可以重新选择。我平静地说。

    他望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出去。

    这是一桩什么婚姻,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悲哀。但我又不能跟恩恩说太多,怕她担心。

    二十四

    之后,孟荣发再没碰过我。孩子一岁会走路的时候,我和孟荣发正式离婚了。两个孩子跟我,孟荣发每个月给孩子抚养费。这时我冒出了回国的念头。来到美国两年了,一年前就拿到了永久绿卡。没有美国学历背景想谋到一份好工作是不可能的,我曾经也想过去考会计证,但是真的不是那么容易了。我想到了在美国开个店什么的,美国什么都便宜,就是服装在美国非常贵,我想在美国卖中国的服装,一定是有利可图的。我把这个想法跟大姐说了,没想到她非常赞成,最后商定在美国卖女人内衣。货源我回去中国找。非常感谢大姐,她为孟荣发这个事件感到很对不起我。事实上我不怨任何人,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是么?大姐的初衷也是为了我好才想到这个主意,搭了钱又搭了精力。大姐想我回国休养一段也好,顺便看看中国的货源。

    这样我便踏上了回国的征程,带上两个小孩,我想让恩恩看看两个孩子。两年零三个月了。

    在天上飞了近14小时,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到了香港,再从香港坐机场大巴到深圳湾口岸。恩恩在口岸接我。我出发前恩恩在电话里就说要不要去香港接我们,我说不要那么辛苦了,我坐大巴就可以过来。恩恩没有再坚持,从蛇口到香港也不是很远,但没必要让恩恩费这个时间。

    两年多没见,恩恩比以前又瘦了点,脸色也比较苍白。我经历了这些事件,我知道自己瘦了很多,也苍老了很多。162的身高不到100斤,比出国前轻了10多斤,头上的白发也长了不少。

    玫玫,你瘦了那么多。恩恩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的眼睛一下湿润了,我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你不也瘦了么?我忍住了眼泪,破涕为笑,故作轻松。

    没你瘦那么多。恩恩接过我的行李箱,因为带着两个小孩,所以我只拖了一个大箱子。我让两个孩子喊恩恩妈妈,两个孩子虽然在国外,但还是会说中文的。两个孩子也许坐飞机累了,只是望着恩恩腼腆地笑着,没有喊出声。

    恩恩弯下腰,把怀恩抱了起来。这是弟弟怀恩是吧?然后亲吻了一下怀恩的脸颊。圣恩站在地上可怜兮兮的望着,估计她也想恩恩抱一下吧呵呵。恩恩也觉察到了,把怀恩递给我,然后将圣恩也抱了起来,也亲吻了圣恩的脸颊。圣恩这才心满意足地伏在恩恩的肩膀上。我们就一人抱着一个小孩,到路口拦了一辆的士,回到了恩恩的家。

    依然熟悉的小区,依然熟悉的味道。

    幸亏出国前你没卖出去,现在涨到一百万了。比出国前涨了50万。这两年中国的房产疯狂地飙涨,出国前我想过把房子卖了,但最后还是不舍得卖。倒不是因为钱,我是觉得房子在恩恩身边,也许以后会用得着,说不定我回来呢。但房子租出去了,还有半年左右到期,恩恩让我先住在她家里。

    到家后我基本摊到了沙发上,现在我的体力比以前差多了。坐月子落下一身病,动辄腰酸背痛,严重怕冷。恩恩帮两个孩子迅速洗了澡,并安顿他们在卧室睡觉了。看来两个孩子已经不但不怕恩恩,反而喜欢恩恩了。我听到他们在洗手间开心的嬉笑声。恩恩把她的主卧让了出来,让我们三人睡,她睡在次卧。

    你赶紧也去洗洗,赶紧睡觉,倒时差。恩恩忙完出来叫我。

    我点了点头。拖着疲惫的身子进了洗手间,洗完出来,两个孩子已经睡了。恩恩在客厅喝水。

    小孩挺乖的。恩恩说。

    这一点倒是,可能和孟荣发的关系僵,两个孩子显得比较安静懂事。

    你也赶紧去洗吧,你也累了。我说。

    嗯。你先进去休息吧。恩恩说。

    嗯。但我知道,我肯定要等恩恩洗完出来。我觉得有好多话要跟她说。我斜靠在沙发上等她,但实在太困了,不知不觉就睡了进去。

    待我睁开眼睛时,发现身上多了一张被子。屋里安安静静的,我一时分不清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更不知道时间。停顿了好几秒,我才清醒了过来。看了一下墙上的钟,近凌晨十二点了。

    卧室,两个孩子还在甜甜地熟睡。恩恩在书房画画。她看到我,停下手中的画笔,醒了?你怎么还不睡?我说。

    看你睡了便没叫你,怕你醒了分不清东南西北呢!不过,我这个画也要赶着交。

    我睡了一下,困意消去了不少。你不困么?我在恩恩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恩恩就坐在地上画,很多年前,我们经常这样,恩恩蹲着或坐在地上画画,我就坐在她边上跟她聊天。细细碎碎的。

    我们聊到了江蕙。江蕙的补习社虽然没有发展成她想像中的规模,但也算稳定。但后来她的单位来了最后通牒,再不回去的话只能除名处理。这时她的前夫要求跟她复婚,江蕙也三十好几了。权衡了一下,江蕙就关闭了补习社,回去原单位上班,跟前夫复婚了。刚生了个男孩,不到一岁。用江蕙的话说,兜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这就是命吧。江蕙说,她认了。

    那个廖总呢?和他合作成功了两次,最后一次他要了我十几张画,酒店那边不肯给他钱,正在打官司,他说钱一到就付我钱,现在也没有音讯。我也懒得追问了,也许真是有难处吧。

    大江离了又找了一个,但不久又离了。刚离,那个女人得了子宫癌,听说已经是晚期。

    小伟和阿姿过的挺好的。孩子都上小学一年级了。

    阿远好像还是那样吧。

    我坐久了,便感到腰酸背痛,好不容易站了起来,恩恩看我皱着眉头的样子,关切地问:怎么啦?

    没事,老毛病了。我说。

    要不我帮你按摩一下,挺见效的。

    我笑了一下,不用了吧?会累死你。我自己转着头,扭着腰。

    恩恩收拾好画笔,到洗手间洗了手,便把我拉到她小卧,怕吵醒孩子们,没到大卧室去。

    她让我趴到床上,恩恩手上涂了一点活络油,便开始给我轻轻地揉起来。轻重得当,手法似乎蛮熟练的。

    你呢,这段时间就好好休养一下,改天我带你去找个盲人按摩按摩。恩恩说。

    你在盲人哪里学的?

    也不全是。有一次打乒乓不小心弄伤了脚,去按摩过,便交流了起来。知道一点。

    你弄伤了脚?电话没听你提过。

    没提过的事情应该多着了,那么远,为了让大家不担心,都是报喜不报忧。想到这里,一阵心酸。我心里说,恩恩,我们不要再分开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恩恩申请出去,哪怕以假结婚的方式。

    恩恩,我想办法把你申请出去。不管以后怎样,我们起码也近一点。

    我姐也说帮我申请出去,但是哪有那么容易。技术移民越来越难了,留学也过了年龄,人家认为你有移民倾向了。

    大不了办假结婚。恩恩没有应答,只是柔柔地捏着我的腰肢。

    休息了几天,我便去东莞省城看内衣市场,两个孩子就交给恩恩照料,我选的时间一般是周末去。考察了两次,决定在东莞进货。大姐在美国也租好了一个小小的店面。一开始是到邮局快递或包裹方式寄,两个月后生意不错,干脆弄了一个货运箱。生意真的越来越好,出乎意料。

    半年后,我要飞回美国了。

    走前我带了恩恩专门去东莞取货的几个老板那里打了照面,估计接下来让恩恩帮忙去取货。二姐毕竟离东莞远了一点。

    二十五

    一回到美国,我就开始物色能假结婚的对象。都说现在也不容易拿到签证了。在美国两个月后,我便打算回中国,这次想着多进几个货运箱。两个孩子留在大姐家里让我父母帮看管一段时间。就在我准备订机票的时候,我和恩恩通电话时,感到了她的异常。觉得她说话有点吞吞吐吐。

    你怎么了?我说。

    也没什么,学校刚体检,B超发现了一个东西。

    啊?在哪里?我立刻不安起来。

    拍妇科B超查到的。

    多大?

    好像五点多厘米。

    医生怎么说?

    让尽快去进一步检查,建议手术。

    那你去啊。

    我想等七月放假了再说,还有一个月就放假了。

    不行啊!这种事不能耽误,我马上回去了。你先去检查,到时我回去陪你手术。

    知道了,你不用担心了。照顾好自己和小孩吧。

    我又怎么能不担心。我快速订了一周后的机票飞回中国。

    休息了两天,我便拖着恩恩去检查,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多数认为是良性的。还是要手术活检才知道好坏。恩恩的父亲从老家打来电话,建议我们到省城肿瘤医院去看看。恩恩听了就不以为然,女性有个子宫肌瘤不是很正常吗?心想这种小问题还要跑到省城去!但我们都小看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应该听她父亲的话,后来就不那么被动了。

    由于恩恩坚持放假后住院手术,这样又推迟了一个月。

    手术前作了一系列的检查,肌瘤从不到六厘米长到了八厘米,一个月内这样疯长,不是好现象。主治医生皱着眉头,你们得有心理准备。我一听当即懵了,心凉了大半截。我没敢告诉恩恩。事实上我心里仍存侥幸,觉得结果不至于那么坏。医生嘛,总是把病情说得超出事实严重。手术前一天,我们商量要不要给个红包医生,钱不多,当讨个吉利吧。我准备好了两个,每个五百元,准备一个给主刀医生,一个给麻醉师。我去了主刀医生办公室,但医生坚决不收,情况不宜乐观,医生依然紧皱着眉头。我就不再坚持,忐忑不安地出来了。

    手术那天,恩恩的哥哥从老家过来了。江蕙也来了。当我们推着恩恩进手术室时,她神色平静,面带笑意。我一直牵着恩恩的手,到门口时,我轻拍一下她的脸,微笑着说,没事的,我们为你祈祷。恩恩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紧握了一下她的手,不情愿地放开,然后看着门慢慢关上。我们一直以为都不会有什么事,之前拍了六个B超,有四个都说是良性的。恩恩自己也觉得不会有什么大事。当手术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个医生出来示意亲属过去一下。当时她哥哥刚好走开了,医生让我签名,说是恶性的,要做子宫全部切除术。手术前医生也交代过,如果是良性的,只把肌瘤切掉。如果是恶性的,要整个子宫包括大网膜全部切除,但依然需要家属签字。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炸开一样。怎会是恶性的呢?怎会是恶性的呢?签完字,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头仰着天花板,眼泪开始滑落。恩恩,怎么会是恶性的呢!我终于难过地哭了起来。江蕙闻声也过来了。她揽着我,安慰着我。江蕙满眼也是泪水。我只是不停地哭,恩恩,怎么能是恶性的呢!我们就在外面开始祈祷,边哭边祈祷。恩恩,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能这样!               

    终于等到手术结束了,我急切地找到主刀医生。可惜,转移了,肠也有了,像沙子一样布满在周围,医生有点疲倦也有点沮丧地说。我睁开红肿的眼睛,颓然地问,严重吗?医生叹了口气,要马上化疗。

    怎么样?当把恩恩从手术室推到病房时,她微微睁开眼睛问我。

    我只是一手牵着恩恩的手,另一只手帮她拨弄着额头的头发,强忍着悲痛,微笑着说,没什么大事,先休息好吧。

    是好的还是不好的?恩恩继续有气无力地问。

    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切了就好了,先好好睡一觉。我轻抚着恩恩的额头和眉毛,睡吧。

    嗯。恩恩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慢慢地睡了过去。恩恩其实已经很疲倦了。手术后更是瘦了一圈,轻了十几斤。

    恩恩的好友、同事等陆续来看她。大家都不敢惊动她,也不敢当面问她,认识我的就把我拉到外面问。然后就痛哭,我也跟着哭。晚上恩恩的姐姐从美国打电话来了,恩恩姐姐一听,大哭起来,我也跟着大哭,哭得天昏地暗。恩恩,我都不知道我的眼里原来可以承载这么多的眼泪。恩恩,当你静静地在里面睡觉的时候,我们只能在外面悲切地哭泣。除了哭泣,我们能做什么呢?除了哭泣,除了眼泪滂沱,除了心像被刀割一样碎成了一片片一点点。

    手术后的日子我和江蕙轮流夜里陪护,因为她哥哥不太方便,她哥哥就负责买菜做饭送饭。她的一个关系比较好的同事帮忙陪了几天。这些天是最难熬的,恩恩不能下地,每隔一段时间把连接导尿管的袋子里的尿液倒出来,并记下容量。前两天也不能进食,只能喝白萝卜水,放点橘子皮,有利于通气。要等到放屁之后才说明肠胃功能恢复。白天如果没睡着,老是躺一个姿势是很累的,恩恩是没有力气翻身的,加上身上挂满了管子,导尿管,术后麻醉药的瓶,挂点滴的,心脏监护器的,陪护的时候,隔一段时间,就帮她翻转身子。

    当恩恩静静地睡觉的时候,我只能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她,眼泪就开始滚落,擦干,看着她,又开始滚落,再擦干……

    恩恩,不幸和忧伤就这样到来了。第一次发现自己是这样软弱和渺小。可是,恩恩,为了你,我一定要学会坚强。但谁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呢?眼泪终于把所有的信念浸透。恩恩,如果能挽回你的健康,哪怕付出一切的代价。可是,恩恩,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

    二十六

    因为要马上化疗,恩恩还是知道了病情的大概。我只是故作轻松的微笑着对恩恩说,没事的,只是早期的,化疗完就没事了。她轻轻地点头,相信了我的话。而我心里的忧虑却像茫茫的黑夜一样没有边际。手术后立刻化疗,也是很冒险的。但医生说刻不容缓,我只好签字了。还好,化疗完后恩恩没什么不良反应,胃口、睡眠还比较正常,很快她也可以下地和正常说话了,除了瘦点外,跟以往没什么区别,在医院住了几天后就回到了家里休养,觉得恩恩也在慢慢恢复了,我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但医生说休息二十五天后要回到医院进行六期的化疗。在家休养期间,有朋友建议带病历去省城的权威医院看看,多咨询几个医生看怎么说。我们也觉得有道理。当初B超怀疑是恶性时,恩恩父亲就建议去省城的肿瘤医院看看。但当时我们都太自大了,以为肯定是良性的。只是一个小手术,切了就没事,依然上班和生活。大家都是这么想。后来恩恩后悔了,没有听她父亲的话。如果当初去了省城,手术在省城做,会切得更干净更彻底,应该就不会那么容易复发。但事情总是看到结果后才明白当初该怎么做。会有弥补的机会么?说真的,恩恩,你常常通宵的画画,该吃饭的时候却看不到影,健康的身体就被你慢慢消耗掉了。恩恩,我劝过你的,但是你听过我的话么?如今恩恩跟每一个去看望你的人说,一定要爱惜身体,不能大意。哎,当初你为什么不好好爱惜呢!

    我带上了恩恩的病历和病理切片,到省城中山医肿瘤医院咨询。这个病理切片是从医院借出来的,还交了一千元押金。但省城肿瘤医院是不认的,他们要根据切片重新做,然后确定结果。无非多交六百多元。下午病理切片结果出来了,我当即拿去咨询医生。医生拿着化验单,面无表情,懒洋洋的斜歪在椅子上,有点心不在焉。半天才吐出三个字:化疗吧。

    我急切问,医生,你看,严重吗?

    当然严重啦,低分化癌,都是很凶险的。

    那怎么治疗呢?我的心已经发凉了。

    只能想办法延长生命了。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医生已经站了起来,要下班的样子,对我的问题显然不耐烦了。我还想问什么也问不下去了,流着眼泪从医院走了出来。

    恩恩,那一刻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想着你的病情,除了哭泣,我还能做什么呢!在医院门口哭了半小时,眼泪就是无法控制,慢慢把眼泪擦干,然后去同学家住一晚,想着明天去南方医院再咨询一个医生。这个医生是一个老乡介绍的,和我们都是T市人。

    第二天在南方医院等了一个多小时后,终于见到了我老家的那个医生。因为是同乡,这个医生还比较耐心地跟我说了病情。他说,癌细胞在血管里已经形成了血栓,说明时间是不早期了,比较麻烦。只能化疗看看了。我询问了关于化疗的各种药物,医生也一一给了我解答。最后我问在省城化疗好呢,还是在S市?化疗设备都是一样的,只是药物不同而已。如果有社保医疗的话考虑到省城肿瘤医院也行。S市重大疾病的可以跨市治疗,但指定的医院中没有南方医院。谢过医生后,我失魂落魄的离开了医院。我像一个孤魂一样飘荡在晃动的人流里。只有泪水的温度才证明自己还在活着。在回S市的车上,眼泪只是不停地流,擦干了又开始流。恩恩,我要怎么告诉你是这样的结果!谁能帮我们度过难关呢,恩恩。想着恩恩柔弱瘦削的身子,想着她依然含着希望的眼神,恩恩,我要怎么告诉你呢!除了哭泣,还是哭泣。车窗外的一切全部模糊一片。

    二十七

    我只能如实跟恩恩家人说了她的病情,面对恩恩,我依然故作轻松的微笑,轻描淡写的说,没什么,化疗六期彻底灭掉那些不好的细胞就没事了。恩恩依然轻轻点头,然后说,我很过意不去,让你这么辛苦。我抚着她的头发,微笑,不要说这些,扛过这化疗期,就没事了。知道吗?嗯。恩恩像孩子似的很听话的点头。恩恩,从那天开始,你真的变得很听话了。听医生的话,听你家人的话,听我的话。此刻,恩恩的愿望已经变得那样单纯,只想挽回自己的健康。这也是我们共同的愿望,也是唯一的愿望,恩恩,只要你的健康。恩恩,你开始像一个小孩一样依赖我们。而我,必须告诉自己要坚强起来,给你依靠。恩恩,我愿意给你依靠,让你不要有害怕。

    后来我们决定了在省城的肿瘤医院化疗。这时候恩恩姐姐也从美国回来了。我们选了医生认为最好的最没副作用的也是最贵的药给恩恩化疗。每次化疗一个星期,一个月去一次,要历时半年才结束。我想这半年是非常关键的,我必须留在恩恩身边。幸亏两个孩子还比较听话,我跟父母说明了情况,他们也比较理解。这个时候恩恩最需要我,我怎么能离开她。不化疗的时候,恩恩其实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化疗的时候影响了胃口,呕吐的难受。不化疗的时候,我便去东莞进货,对店里的生意影响不大。还好,化疗结束后,只是头发掉了大部分,没有想像中的难受和痛苦。我陪恩恩到发廊干脆把余下的不多的头发剃光了。我抚着恩恩的光光的头,笑着说,好啊,戴个帽子,加个大圆耳环,时尚潮人。恩恩也笑了。刹那间,我想起了恩恩曾经阳光下那头布满额头的闪亮的浓密的黑发,我的眼泪差点就冒出来了。恩恩,为何要你遭受这样的折磨呢!我还能看到你那浓密闪亮的黑发吗?恩恩。

    恩恩姐姐在恩恩化疗完后只能回去加拿大了,她还在修学位,没办法的事。本来打算恩恩化疗结束后我就回美,但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需要我不断补货。我想先带熟二姐去进货。这样回去的时间又搁了下来。一个月后我陪恩恩到省城去复查,医生建议最好还要放疗,因为淋巴结的问题化疗效果不够好。要放疗五十多天。

    恩恩说,你先回美吧,孩子恐怕不认你了。我的嫂子说可以出来一段时间。

    我也考虑过回去,但是也就五十多天了,一咬牙,我还是坚持陪伴她直到所有治疗结束。我们就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房子,给恩恩做饭炖汤。恩恩的嫂子也出来了,我们一起照料,也没那么累。一个月后,嫂子回去了。恩恩一个学生的家长说可以过来帮忙。也好,买菜做饭的确是需要人帮忙的。我主要是负责督促恩恩吃下去,她有时吃着吃着就不想吃了,我只能强行连哄带骗的一口一口喂她吃完。有时帮她揉揉头捏捏脚。旁边病友的家属看在眼里,就忍不住问我们:你们是姐妹吗?姐妹也没那么好啊!我们只是笑笑没有回答,我抚着恩恩日渐消瘦的脸颊,心酸得就想掉泪,恩恩,你快点好起来吧。

    后来恩恩说,这段时间是生病以来最难熬的,因为待在医院的时间太长了。每天的傍晚,因为医院整改,都要绕一大段路,穿过一段长长的过道去放疗。五十多个日子。

    放疗结束出院那天,刚好是恩恩的生日,江蕙拿着花束来了,邀上恩恩其他几个同事好友,我们在恩恩家办了个简单的生日会。除了剃光了头发,除了脸色苍白一点,恩恩一切都还好。恩恩依然可以和我们欢笑说话,和我们一起吃蛋糕,做各种鬼脸拍照。恩恩,我们都看到了希望,感到由衷的高兴,因为听说过化疗放疗的毒害,很多人都无法扛住这艰难的治疗,但你扛过去了,恩恩。我们真的看到了希望。祈祷奇迹会在你身上出现。奇迹,我们需要奇迹。我们需要一个童话的结尾。看着你小孩一样爽朗的笑,恩恩,我的心,第一次感到轻松一点了,自从你生病以来。奇迹……我天天默想着这两个字。奇迹……奇迹……

    二十八

    隔了一个月,去省城复查。血液指标正常!我们太高兴了,开心得笑出了眼泪。我们紧紧抱在了一起。久违了,恩恩。我感受着你的温暖和气息。回来后,我天天陪恩恩去爬山,散步,带她去草地上晒太阳。因为听人说,乌龟排毒最好,加上土茯苓炖效果更好。也是在那时学会了杀乌龟,很难想像我竟杀了四十多只乌龟,坚持每天炖汤给恩恩喝。恩恩,虽然你的言语越来越少了,但只要能每天见到你,每天能陪在你身边,我就感到很满足了。

    这时我离开美国快一年了,恩恩多次让我尽快回去。这时候她的哥哥和嫂子都过来照顾她。主要是牵挂着两个孩子。我订了一周后的机票回美国。走的那天,我想忍住不哭的。但还是忍不住,泪水稀里哗啦的,两人都泣不成声。我心里说,我回去把两个孩子带过来,我还会回来的。

    也许是我们大意了,以为没事了。我每天都会打一个电话给恩恩,知道她又开始作画,又开始不顾吃饭和作息时间。七月检查,正常。八月,正常。九月,正常。十月,电话里我就觉得恩恩不对劲。果然,她说腰腹部开始隐隐作痛。爬山已经感到很吃力。我心里知道情况不妙了。我这时也准备回中国,店里需要不断更新款式,二姐还是不太懂得取怎样的货,这次我打算把孩子一起带回来,因为这一走,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隔了近半年后再次风尘仆仆回到中国。

    我把房子收回来没再租出去,我和两个孩子住,已经做好了逗留一年的准备。恩恩的哥哥和嫂子陪恩恩住在一起。休息两天后,我和恩恩的哥哥陪恩恩再次去省城复查,把两个孩子留给嫂子照管。结果显示各项指标不正常。支开恩恩后,医生对我们说,显明是转移的迹象,复发了。我一听,像被闷头打了一棒。医生建议拍全身PET,看转移到了哪个部位。如果转到了肝或脑,就很快了,医生接着说。我什么也没敢跟恩恩说。只是陪恩恩去拍了PET。结果显示转移到了肺和左锁骨。接着问治疗的方案,医生说,只能化疗,但至于化疗到哪一步,就没法估计了,治愈是不可能的了。和恩恩忧心忡忡的回到S市。和恩恩家人商量,大家觉得既然化疗已经没有意义了,何苦去医院遭罪。后来听了一个朋友的建议,于是就决定去J省一个温泉小镇疗养。说那里的温泉水含硒,可以抗癌。加上恩恩一直喜欢水疗。

    两个孩子托付给恩恩的哥哥和嫂子照看,第一个星期我去陪恩恩。就这样和恩恩踏上了去温泉小镇的路程。如果选择坐飞机,也还要坐三个小时的汽车才到达。如果坐火车,坐一小时汽车就可以到达。我们就选择了坐火车。恩恩那时走路已经比较吃力了,光是站台恩恩走了四十多分钟。我说,我先把行李放到车厢里,你在原地不要动,我转回来背你走。恩恩皱着眉,摇头,喘气。恩恩,你曾翻山越岭,跋山涉水,背着画夹到处写生画画,如今怎么就寸步难行呢!恩恩,你知道那一刻我的心有多痛吗?不愿你看见我的眼泪,只好默默地拖着行李,陪着你,慢慢地走。我们坐的那趟火车,凌晨四点多就到站了。十一月的J省,寒气逼人。我冷得直哆嗦。幸亏恩恩穿了厚厚的保暖内衣,看上去没我冷得难受。因为这个时间不好打扰屋主,只好瑟缩着等到了明晨六点才打电话联系。这两个小时,我一直靠着恩恩取暖。恩恩,真怀念那些和你相依相伴的日子,是那么温暖和美好。可是,这些日子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吗?恩恩?

    在温泉小镇陪着恩恩的七天里,很明显,恩恩的心情好多了。虽然有时半夜会痛得醒来。但是,白天,恩恩就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在灿烂的阳光下,写生。恩恩依然没有停下她的画笔。我就在恩恩身边静静地看着恩恩画画,时不时帮她捶捶背。后来吸引了屋主和她的几个好友,她们都来向恩恩学画画了。看得出,恩恩很开心。恩恩的笑容依然是那么爽朗。我仿佛又看到了一丝希望。不想到,那是我最后看到恩恩画画了,在温泉小镇,此后再没看见她有精神拿起画笔。

    我只能逗留七天,走的那天,恩恩坚持送我到巴士站。车开动了,恩恩才慢慢转身挪着步子离去。恩恩,我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恩恩,我只愿你快点好起来,不愿你再受任何折磨。上苍为何这么残忍,我的哭声飘荡在空无一人的巴士上,很快和汽车的轰鸣声淹没在茫茫的夜色里,两旁是黑得无法辨认的树影,摇曳不定。想着恩恩一个人待在这里,我越哭越伤心。

    回来后,恩恩的嫂子过去了。我只能每天跟恩恩电话联系。一周后,恩恩的姐姐也从美国回来,直接过去陪她了。电话里感觉恩恩的情况还算比较稳定,心情和胃口都听起来不错。但一个月后,恩恩姐姐的假期到了,得赶回加拿大去。在恩恩姐姐走后的第二天,恩恩在电话里哭了。第一次,恩恩,病了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听见你哭。恩恩,我的心当时像被撕裂了一样难受。恩恩,在你流泪的时候我却不在你身边!恩恩说每晚都痛醒了,然后是彻骨的痛,再也睡不着,非常难受,说不出的苦。我说要不回来吧,两个小孩在身边一时无法过去。恩恩说回来也是痛,又增加大家的负担。哎,恩恩,你总是这样,总是顾及别人的感受。我说,都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回来至少我能在你身边。恩恩说再看看吧。电话放下后,我压抑着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恩恩,想像着你的苦痛,我却不能在你身边,我焦急如焚。恩恩,我恨不得插翼立刻飞到你身边。要怎么样才能减少你的苦痛呢?

    春节快来临的时候,恩恩那边刚好撞上百年不遇的雪灾。停水停电了,恩恩终于答应了回来。后来听恩恩姐姐说,其实恩恩不打算回来了,如果要离开这个世界,就在那里静静地离开。因为恩恩喜欢那个地方,宁静,朴素。我当时听了,眼泪只是簌簌往下掉,怎么能这么悲观呢!如果不是这场雪灾,恩恩,你真的就不打算回来?我们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

    我和恩恩的哥哥跟着恩恩学校的车去机场接她。恩恩学校还是很不错,恩恩哥哥跟学校工会说了恩恩的危重病情,工会立刻派车前去接机,工会主席刘老师也来了,带着一束大大的花。恩恩的飞机误点了。一直等到半夜近一点才看到恩恩和她嫂子。两个孩子靠着我昏昏欲睡。恩恩,两个多月没见,感觉你脸色红润了。脸蛋也饱满了一些,后来才知道是浮肿引起的。我抚弄着恩恩的头发,说不出的开心,因为总算见着她了。恩恩,你的头发重新长出来了,虽然没以前黑亮,但还是那么浓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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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你的眼里有我的颜色(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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