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学书，积月余，日临帖二王并颜、柳、苏、黄诸人，然多不识繁体，唯依样书录之，余常对面坐，拥书从容以观，是以每惑而从余问焉。则谓曰：“唯勤读书而随识之，自得，非此，无它捷径。”
今晨，与小女厅事据案对面坐，余左手持饼饵，俛首食且读《文征明集》，至会心处，未免辍而忘食。小女睹余状，奇之，乃起而离坐，立余身左，谛观之，余探指教其读《菊石便面》《飞云石图》《袁安卧雪图卷》《临赵吴兴桃花赋》跋语几则，句读之，浅释之，小女颔首，曰：“虽则为读，然益有一惑，不知是中何趣之有哉？阿母竟忘食津津耽于此。”余闻而不语，示以《虎丘图》，其言曰：
夏日登虎丘，爱白莲池幽胜，濯足磐石上，悠然有遗世绝俗之想。归而不能忘，偶得佳纸，仿佛为小景，留为异时山中故实云。正德十又五年岁在庚辰。
谓曰：“质朴之言，志掠影浮光，数百载而下，后世如尔汝者读之，亦觉可亲。往岁暑月携汝虎丘之游，汝尚记之历历否？文征明能于纸上仿佛小景，以志昔游，余不能为墨戏，唯述以文字，其径虽殊，其情一也。”乃录如下，以志恒在意中，未尝或忘也。
虎丘乃城市山林，去圜圚不远，故春秋佳日，游人蚁集，接袂成帷，山为之据，林为之满，盈天沸反，以为常。喧阗若此，云何清趣之有哉？
是以李流芳以为虎丘九宜，独不宜于游人杂沓。其月、雪、烟、春晓、秋爽、落木、夕阳之观，予惜未之见，然幸于长夏之日，遇雨于斯。
岁丁酉，暑日，予往姑苏，居停累日，镇日盘桓流连沧浪、网师、拙政诸园中，但觉目酣神醉，不欲作归来计。
忽念虎丘，虽姑苏数过，然殊未尝一往，唯向长蘅、中郎、宗子文中逢耳。
一日，值午后，出城，逶迤凡十余里，至虎丘，门外一水绿绕，澄涵沱澹，水上落花浮漾，有画舫几幢，载沉载浮，与波上下。
入门，行数弓，缓而登，阶而上，豁然开朗，古木荫翳，禽鸟时鸣，大有摩诘“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之意趣，方流连处，雷声殷殷，霹雳忽作，风云骤起，与小女急趋至东丘亭，甫入，暴雨踵至，更挟狂风飙然，有雷霆万钧之势，霎时，昼晦，数武之外皆茫茫然不可辨，唯亭畔篁竹千竿，随风摆簸，飒飒之声可闻。
坐亭中，小女怨怼曰：“来非其时！”余闻之，则曰：“非也，岂有定时，是游晴雨皆有可乐处。今为风雨所尼，坐亭中，临风听雨，得片时岑寂，于虎丘，殊有不负，又何怨哉？”小女闻而颔之，乃为话子猷“此君”事，雨霁，方出亭游之。
此景去今可三年，每欲下笔，辄逡巡畏之，今日遥忆，忆即书之，竹风丘雨，历历皆影现于斯，聊识因缘，并发览之诸君一笑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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