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丝

我喜欢吃藕，但吃藕有一样大麻烦：一口咬下去，总要带出几百根丝，当机立断也挥之不去，并指成刀也斩之不绝，一番手忙脚乱后，藕丝粘了一脸，顿时感到了生活的累赘。后来终于练就一个技巧：每逢吃藕，就贴在嘴边慢慢嚼。古时候美人吃东西，都是眉尖微蹙、朱唇轻张、细嚼慢咽，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像我这样吃藕，颇有几分古美人之风，但惹人怜爱就谈不上了，惹人嫌恶倒是有点。

距那时大概有两年的时间了，我自忖没有剩下什么牵挂，生活得越来越精确认真。以前不吃早餐，现在开始吃了；以前不爱出什么头，现在各种活动参加得不亦乐乎；以前从不拣书桌，看完什么都随便扔下，下次自能找到，现在书桌被我划分成八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有各自的功能，一丝一毫马虎不得。梳头、读书、看新闻、写日记，面带微笑着，混迹于各种社交圈子，简直是刻意地过日子。一旦小有所成，空空如也的身躯就像打了气一般，鼓胀饱满起来。

有天在闲谈中，突然得知她又谈上了，顿时就像被放了气，像条破轮胎一样渐瘪，彷如一颗潜伏已久的炸弹爆炸，浑身软了下来，唯一的气力，是用来保持脸上的笑容，以保全仅剩的一点自尊。

感情这种事，一旦开始了，就停不下来。不是爱，就成恨，想要从心里抹去对方，害怕自己被对方抹去。我努力生活，动机并不单纯，在满面笑容背后，其实是怀了极大恶意，要争一争胜，洗雪当初的不甘，但哪知存了这念头，就已一败涂地。

存了这念头，就已经被她拿捏在手了。走什么路，都是望着她的背影，做什么事，都是被她遥控。看似混得风生水起，但绝大成分都不是为了自己。看似远在天际，其实百般牵连。若说要去想，那就是仍在乎她，双方感情不对等，我把自己放在哪里呢？如果不去想她，她却始终若远若近地在某处生活着，不时还要在我的世界中露出一点，让我惊鸿一瞥，我把她放在哪里呢？两个世界不能相接，两个人却撇不清。说是不再记挂，其实仍有动心。这就是藕断丝连。

佛家所说天龙八部中，阿修罗部常和天部互相攻伐，阿修罗王落败，上天入地逃脱不得，就化身隐于藕中。因此藕乃是一件大不甘之物。古人给藕的音是“偶”，又有藕断丝连之语，不少未谙情事的少男少女，对此津津乐道，不知藕断丝连实是极苦的一件事。当断不断，想回复已不可，彻底分开也不可，爱而生怨，怨而生憎，佛家所说的三苦：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一句“藕断丝连”，竟然都包含在内里了。久不跟她见面，怨艾淡了难免起了重圆的妄想，见了面，想起过往，牵扯到痛处，又是一番龇牙咧嘴。要说爱，确实有过，但不会再有；要说恨，也是因爱而起，时常惦着，不免落了下风。不尴不尬，不上不下，不痛不痒，如鲠在喉。

久也不吃藕了，今日再吃，竟忘了当初练成的那个技巧，一扯之下，丝又粘了满脸。千百心绪都同这乱麻一样，我无法可想，只有闭着眼由着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