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清是我二大爷家的孩子。他年轻的时候会吹唢呐,我们那边叫响器。他会吹响器不是天生的,原因是他娶了个唱戏的媳妇,所以他便会吹响器了。据说他媳妇不是明媒正娶的,所以他大舅哥经常来找茬。我那时也比较大了,略微记得一些事情。他经常到我家去借碗和盆,每次都大大咧咧地给我母亲说:“三婶儿,你吃饭了吗?吃过了就把碗和盆借给我吧,这次保证还!”母亲便说:“她们娘家又来人把东西砸了?”四清便点上烟,说:“没有,早上我把剩饭放锅台上,狗进去了,锅碗瓢盆都打碎了。”四清家和我家离得不远,他家有个什么动静,在我家基本上听得清清楚楚。母亲对他的谎话当然能够分辨出来。但母亲不再说话,只是把东西给了四清。四清很感激地接过来,嘴里叼着烟,说:“三婶儿你放心,这次我一定还回来!”说着就拎着走了。
四清的日子也有顺心的时候。每到夏天的晚上,不大的村庄里就能听到唢呐的声音,还有他媳妇哼哼唧唧的唱腔。这个时候我们就知道,四清的生活很顺心,他岳父母家很久没来砸东西了。但他的日子顺心的时候,便是我们不顺心的时候。因为他和他媳妇会在夜里不停地唱下去,从《大祭桩》到《卷席筒》,再从《小二姐做梦》到《抬花轿》,一直唱下去,直到东方泛白。于是我们只能支棱着耳朵听他们唱一夜。也有些胆大的年轻人恼恨他们搅了好梦,就隔着墙头骂难听的话,但他们好像没有听见一样,或者说就是没有听见,依然依依呀呀地唱。
四清后来的日子很难过,因为他有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大方,二儿子叫二方。为此他付出了4000元的代价,交了超生费,然后又东躲西藏了两年。这两年我们清净了很多,不会有人在半夜里鬼哭狼嚎地唱,也没有人隔着墙头骂人了。但我们的日子也平淡了许多,茶余饭后没有了谈资,没有了他如狼似虎的大舅哥疯狂砸东西的声音。
当然这么说四清的时候,四清还很年轻,最多有二十八九的样子。此后四清的日子发生了很大变故,先是他媳妇给他戴绿帽子,再是他儿子大方给他惹祸,然后是不得已卖房,被迫出门打工。他媳妇被我们村的电工看上了。电工手里有点权力,如果和电工关系好的话,你用电可以不用掏钱,最重要的是你可以优先用电。比如抗旱的时候,别人在忙着给电工送烟酒的时候,你就已经把地顺顺当当地浇完了。这事不能全怪四清媳妇。有了孩子后,四清就很少在家过夜了,他晚上出去赌博,白天在家睡觉,家里的活全由他媳妇做,赢钱了还好,回去后皆大欢喜,输钱了就不行了,闹得鸡犬不宁。后来四清干脆不回家了,反正他可以到处蹭饭吃,比如饿了就到我家吃饭,我家若是没人,他便翻墙而过,到厨房找剩饭吃。这样就给了电工可乘之机。
打牌的时候,有人给四请说:“你多久没回家了?媳妇跑了你都不知道吧?”四清便嘴一撇:“去你妈的,你娘跑了我媳妇也不会跑!”但他心里惴惴的,于是隔上三五天,便回家一次。一天晚上,正在他手气好的不得了的时候,他七岁的大方光着身子一路哭喊地找到了他:“爸,咱家晚上有贼!”四清脸变了,一巴掌把大方打了个趔趄,对众人说:“打牌打牌,这小兔崽子就他妈会说瞎话!”众人大概看出了端倪,一个个站起来,说要回家,天晚了不好走。四清便铁青着脸说:“老子手气正好!”揣了钱扯着儿子走了。
电工收钱当然不会跑到别人家床上,在别人家床上时肯定不是在干收钱的活。
此后一个月,电工都没有出门,听说胳膊折了。四清也没有再赌博。
农村孩子上学晚,大方十六那年才上初二,他的最高学历也是初二。那天四清正坐在村子东头的大柳树下面吹牛——他很久都没有吹唢呐了,改行了——大方背着被子回来了,说:“爸,我不读书了,我学不会,瞎花钱。”四清有点头晕,半天才反应过来,正要张嘴说什么,儿子已经没影了。四清也便挠挠头,说:“回家。”
那天夜里四清家很热闹。隔好几道街都听得见噼里啪啦的打人的声音:
“你说人家怎么怀孕的?”
大方:“是我干的!”
四清:“你他妈出息了!”
大方:“上梁不正下梁歪。”
几天后,四清到我家说:“三婶儿,我没办法了,借我点钱吧,要不大方就得给人打死。”我母亲说:“家里哪有钱啊,你找别人想想办法吧。”四清便走了。第二天传出消息:四清要卖房!没多久,四清便把房子卖出去了,卖给了电工。
没多久,四清全家就出门打工了。后来听说发达过一段,但最终也没有太发达。一个打工的能发达到哪里去?村里人都这么说。
我已经七年没有听见过四清吹唢呐了。因为七年前四清回来后,就得了很严重的尘肺病,连说话都困难,更不用说吹响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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