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当子墨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对距离的判断都是用时间来衡量的,距离近的地方就是摆动着自己的小腿儿能走到地方,距离远的地方就是我坐上大汽车,在车里晃啊晃,迷迷糊糊睡着了,醒过来还没有到的那个地方。在这一点上,从来没学会过使用成年人的表达方式,比如我家住在东边,可我上班的地方在城市西郊,当有人问我工作的地方有多远时,我没有告诉对方有几公里,而是告诉对方骑自行车要三十分钟。这对于我来说是件很辛苦的事,因为通常只在学校和家两点之间做直线运动,这个距离步行只要十分钟,有时候我也和朋友去别的地方,但是都是以这两个点为圆心,以十分钟自行车程为直径,画一个圆圈的范围之内。后来我长大了,这个圆圈的半径越来越长,圆圈画得越来越大,有一天,我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城市,到处是有着玻璃幕墙的高楼和宽阔的马路,出门动辄要坐上一个小时的地铁,大家还总是说这不算太远,子墨想我人生的圆圈可算是越画越大了,然而这却不是因为我长大了,而是因为我变得更渺小了。人长大了,会对自己的渺小习以为常了,然后我们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多的世界,画更大的圆,感到自己越来越渺小,小到尘埃里,最后连圆心都找不到了,因为童年过去了,童话里的那个世界已经不在了,巨龙还来不及被斩杀,王子还来不及赶到,我们已经卑微地长大了。
子墨还是学不会准确地描述出我的家离我上班的地方有多远,但是我会装成一个大人,蹬上我的破自行车冲出我的世界,去向那个大人的世界。遇到大风我就拼命蹬,遇到上坡也拼命蹬,遇到令人心惊胆战的十字路口,我就小心翼翼地从车上蹦下来推着车走过去,那些汽车不会在意我的笨拙,它们鸣着喇叭呼啸着从我身边驶过,展示着这个世界飞奔向前的速度,那里是另一个世界,我还不能达到,但是我已经到达我能画出的最大的圆周边,我把我的破自行车停在住宅楼门口,从车筐里拿起妈妈帮我装好的饭盒,进去和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一起上班,他正在和两个拎着抹布和水桶的清洁女工吵架,不是上次我看到的那两个,是另外两个,但是他们吵架的内容却是一样的,哪里擦得不够干净,为什么要扣工钱,我一边整理文件,一边听着南方口音和北方口音纠结着争吵着还要互相停下来重复对方没听懂的话。那小伙子气势上显然不是对手,但他的耐性和不屈不挠让他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一个人的工作主要就是吵架的,而我这一天的工作是整理文件,打扫一下总经理办公室,然后看人吵架。每吵完一场架,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就很无奈地和我抱怨几句,说自己其实也讨厌这样婆婆妈妈的事,他并不是天生应该干这种工作的,我朝他笑笑,屋子里的墙壁还散发着石灰的味道,空旷的楼道里不断传来电锯声、敲敲打打的声音和工人们的吵闹声,窗外的灌木正吐着新芽,大风吹过时无声地在阳光下摇摆个不停。这新生活比我的旧生活更糟糕,我真想站起来,转身离开这间屋子回家去,但是我没有,我吃掉妈妈给我装好的午饭,又在这间屋子里和这些跟我毫无干系的陌生人待了一下午,墙上的钟指向五点半,我才骑上车从这个城市的西边回到东边去。这世界上很多人都是这样过的,开始时不甘心,慢慢都会习惯,觉得自然,也许我只是需要点时间,让自己也和这令人讨厌的世界融为一体,不然你想怎么办?
“晚上张总请办公室的人一起去唱歌。”刚进家门,姚经理的电话追过来,“他请你也去,我们一会儿开车去接你。”
“张总?”子墨困惑不解。
“他说下午你们见过。”
“啊?”我这才想起下午那个到办公室转悠了一圈的中年男人,瘦瘦的,长着一张猴子脸,他看姚经理不在,便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和眼镜男说话,然后走开了。他走了之后,眼镜男告诉我说那是我们香港来的大老板。
“大家都去吗?”我有些不知所措,毕竟我才上了一天班,不知道这种场合该不该拒绝。
“刘会计也去。”姚经理说。子墨记得刘会计,是那位留着齐耳短发,眼睛像铜铃一样大,看上去很朴实可靠的大姐。
“好吧。”子墨说。子墨放下电话后赶紧去吃晚饭,脱掉上班时的裙子,换上牛仔裤和白衬衫,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这是北方少有的黄昏,没有落日余晖的光线,一切都笼罩在暧昧阴柔的深灰色里,我的心中莫名地忐忑不安。以至于那辆丰田轿货两用车停到身边的时候,我都没有看见。
“不是说刘会计也来吗?”看到车厢里的五个中年男人一个也不认识,我便问驾驶席上的姚经理。他鼻梁上的变色眼镜已经完全透明,但是我依然看不清他的眼睛。
“这是总公司的刘会计。”姚经理指了坐在后面的一个男人对子墨说,那男人冲子墨点了点头,这下子墨可有点糊涂了。“上车吧。”姚经理说,大家都在看着子墨,我也只好打开车门,和三个男人挤在了后车座。车上没开空调,窗户是半开着的,轻薄的雨丝从窗口潲进来,刘会计的大腿抵在我的大腿外侧,他的体温传了过来,令我觉得说不出的厌恶和痛恨。现在已经恢复了思考能力,可以确信确定以及肯定,姚经理是故意在电话中轻描淡写,故意让我误会。这是成人世界给我的第一个小圈套,是大灰狼给小红帽的圈套,是皇后给白雪公主的圈套,是后娘给灰姑娘的圈套,不,你甚至不能这么说,当你长大之后,你会发现原来在童话的世界里,即使连圈套都是这样的单纯,连大灰狼、恶皇后和后娘也是这么的可爱,他们是些坏家伙,但是他们不脏,也不令人恶心。故事中美丽单纯善良的女主人公,甚至可以在对世事一无所知中幸福地死去。而在现实的世界,那些成年人却可以毫不掩饰地把肮脏龌龊的毒苹果塞到你的手里,然后看着你对你说:“你给我吃下去。”而你呢?你想要一份工作,想要一个未来,或者你不懂得是否该拒绝,要怎么拒绝,于是你只有忍着恶心上那辆车,把那苹果吃下去,并且知道,不会有什么骑白马的王子来搭救。
子墨在第二天凌晨一点才回家。他们把我带到了我们这个城市里最豪华的夜总会,进了一个包房后,我被安排在那个长着猴子脸的男人身旁,其他人叫来了几个小姐。
“我不会喝酒。”我对给我倒酒的张总说,我在陪唱歌、陪跳舞这件事上表现得比较积极配合,但是坚决拒绝喝酒。
“这个姑娘很有前途呀。”猴子脸在我唱完一首歌,又搂着我跳完一支曲子后大肆地表扬了我,转身对经理说,“你可得好好培养,这可是个人才呀。”
“小江你这酒量可得练一练。”经理也笑眯眯地对我说,“你太有潜力了。”
子墨点点头,一有机会就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唱得口干舌燥,猴子脸请我跳舞我就跳,跳得我脚痛,但是如果这样他已经很满意的话,至少我可以不用“练一练”喝酒。包房里灯光昏黄一片,那一晚除了猴子脸,没有别的男人来请我跳舞,他们都搂着各自的小姐跳,我想我成了猴子脸的专属,但是所有人的焦点都在我身上,连小姐们都不高兴了:这群人不大方,点的东西不多,又众星捧月似的捧着自己带来的学生妹一样的姑娘,于是她们也懒得调情搞气氛,只是闷闷地在那里唱歌喝酒。我仔细看了看她们,都是和我年纪相仿的姑娘,脸上化着精致的浓妆,穿的裙子也都是统一的,让人分不清她们谁是谁。刘会计想劝说一个姑娘和他一起唱一首歌,那姑娘闹气脾气来:“我不会唱。你们自己不是带小姐了吗?你跟她唱好了。”她故意把“小姐”两个字说得很响,我抬头看她,她也正在看我,我们的目光相遇,她狠狠地翻了我一眼,眼睛望向了别处。
外面一整夜都在下雨,我们离开的凌晨,街道上所有楼房都黑着灯,只有昏黄的路灯在雨中矗立着,雨丝在光线下细密交织,我们家住的大院也在寂静无声的漆黑中。我下了车,为自己终于安全了而大大松了口气,大家和谐地道别,好像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一样,回到家,家人都已经睡了,没有人给我等门,也没有人担心我被狼吃掉,就好像我不曾存在一样,谁也不知道我曾在那个现实的世界里,经历过怎样的险境,终于平安归来。我脱掉所有的衣服,光着身子钻进被窝里,听着外面的雨声,想着外面的黑暗和屋子里的黑暗,这屋子里的黑暗让我觉得温暖。即便是被整个世界遗忘的孩子,只要头顶有一片瓦,身上裹着一床被,也有幸福的片刻,在入梦的刹那间,忘记那成人的世界,回到白雪公主的城堡,重燃火柴,照亮那没有痛苦,没有孤独的永无止境之地,那里什么都没有,连爱情也没有,连亲情也没有,因为极度的平静与幸福根本不需要爱,也不需要恨,不需要这所有的一切……
“你昨天到底干什么去了?几点回来的?”第二天一早,林铎来敲门,把我从梦里揪了出来,兴师问罪。
“那你为什么要上车?为什么跟这帮人去?”他的脸成了铁青色。
“什么叫没办法拒绝,你就是想去玩。”他的声音又尖又涩。
“你立刻给我辞职。周一就去。”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暴跳如雷。
清晨的阳光洒在我的被子上,洒在地板上,洒在他的身上,他修长的腿上,他的身体多么美,特别是在这样的一个早上,我看着他,感觉自己多爱他,我爱他爱得可以承认一切莫须有的罪名,只要可以不争吵,但是我知道这一天不可能安然度过,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整整一个星期,他都不会放过我,他要惩罚我,他最喜欢惩罚了,惩罚我的不忠不义不屑……管它是什么,他要惩罚我,他总是有办法惩罚我。他言辞尖利,把我说得哭起来,我的白马王子,你终于骑白马来看我了,用你手中的剑,刺穿了我的身体,刺进了我的心脏,又一次。然后再吻醒我,抚摸我,与我做爱,带我飞,带我去你的城堡,再杀死我,又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我这辈子肯定是赚不了很多钱了,但是哪怕我只有一块饼,也会分给你一半。我会养你,别担心。”看到我哭得厉害,他终于也冷静下来。
“那得给我大的那半儿。”我抽泣着说。
他笑了:“乖,咱不干了,不受这份儿气,你还有我呢,我会养你的。”
我点点头,骑上我的车,穿过这个城市所有的大风去辞职,顺便把我的东西取回来。在门口遇到了姚经理,他正在看一群工人翻修花坛,听我说不干了,也没有挽留我,只是表现出很惋惜的样子,说:“太可惜了,本来还想好好培养你呢。”
我看了看他,他的镜片在阳光下变成了深褐,他的眼睛已经完全看不到,我不想再说一句话,转身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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