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湖北省博物馆首届“蟠虺”杯中小学生作文大赛,王嘉惠的作品,荣获中学组一等奖。)
序
我,是一只尊盘,经历了两千四百余年时光,走入现代人的记忆。
深夜降临这厚重的殿堂,我静静思索曾经与未来,曾经的悲哀与喜悦,曾经的残酷与愁苦,曾经不可更改的命运,未来不可预知的前途。
终于有一天,沉寂千年的我,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叹息什么又思索什么,让我来胡乱说说。
(一)
我从烈火中走出。
工匠放上白蜡,似龙似蛇的繁复花纹一一呈现,浇上耐火泥浆,焚烧使白蜡流走,浇铸铜水,打碎外范,我身上的透空附饰即告完成。后来我立在玻璃柜里时,听人说这些花纹名叫“蟠虺纹”,这种工艺名叫“失蜡法”,而它们的真名,已遗失在我漫长的记忆里。
我就这样被完成,我是曾国宫廷里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而仅仅是艺术品。
(二)
在能见到光亮的日子里,我似乎经历了几代国君。我的最后一任主人,名叫曾侯乙。(此为今人称呼,姓名可能为姬乙,他是否姓姬名乙,学界略有争议,这里忽略讨论)
他极为爱好音乐,每逢祭祀宴飨之时,他会命人奏起六十五件乐钟。(严格说为六十四件)
金声玉振,八音和鸣,跳动的音符从三面流出,悠扬中是否存着刻板?美妙中可否带着冰冷?随着一声浑厚的钟声,乐曲安然结束。
每逢此时,那位端坐的主人与座上宾客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难道他们丝毫不见乐工们的欢笑只是对内心的些许掩饰?
也许我的思想过于奇怪,难容于这个世界。就像人们传说铸造我的方法,曾经突然兴起,然后突然终结;存在的证据多是猜测,更添我身上那扑朔迷离的阴影。也许太过突兀的事物,容易带来太多的无奈。
我曾日日望见一位乐工,不过二十来岁。她常呆坐在一边,对着一只首饰盒饮泣。那首饰盒被雕作鸳鸯形,黑地朱漆,撞钟击鼓二幅图画纹于其上。
曾经听说“鸳鸯会双死”(这诗句穿了个越,唐朝的),但被幽闭于深宫的她,连这样的誓言也难以发出。我不忍窥探她的回忆,只知道她与我一样,是表面美观,实则空虚的私有财产。
那鸳鸯无神的目光与她的目光无声交织,一并望向远方。也许远方有她曾经破碎的爱情?也许远方也有一只鸳鸯望着更远的方向?远方是如现世般死水无波?还是如流水般滚滚向前?我们都不可预测,在时间长河中漂流的我们更难以决定自己的未来。
(三)
最后一任主人去世了。
贵族之间展开了一场空前激烈的论战,依礼制用人殉还是用俑代替人殉葬?平日我从不关心的“仁义道德”此时却牵动我的心灵,那些乐工的生命在守旧与新生力量的博弈中浮沉起落,陡然间跌入黑暗的深渊。
那位拥有鸳鸯形盒的乐工,与其余二十人一起死去。临死前她请求将鸳鸯形盒作为自己唯一的随葬品。一双鸳鸯中的一只,就这样被撕碎了。
她眼神里贮着无奈甚至是令人心碎的期望,“你真的认为会有另一个世界吗?”我竭力向她张嘴,才发现我这个器物,根本无法说话。
我也成为曾侯乙墓中的随葬品,从此禁锢于暗无天日的墓穴中。
(四)
我的灵魂穿越两千四百余年。
另一个世界当然没有出现,乐工们的尸骨,我们的身体,早已沉默在黑夜,她们那些逝者早已冰冷,而我们这些器物依旧在世上飘零,前路远未了结。
那一年,我听说一个朝代灭亡。前朝建起的仙人承露盘被无情拖走,仙人临行时,竟然潸然泪下。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
那一年,我听说有十只石鼓在岁月中颠沛流离,它们经历过兵荒马乱,经历过田园牧歌。不知它们的记忆和思想又会是什么。
外面的世界给我的信息越来越多,我认识了许多与我有着相似命运的器物。在它们的记忆里,我依稀窥见一条千年延续的长路。它有转折也有歧途,但始终顽强地迎着时光奔涌向前,永不停歇。而我们,不过是这条长路上渺小不可计的石子。
两千四百一十一年后,椁盖板被揭开,鸳鸯形盒的头浮出水面,水渐渐退去,建鼓落下,编钟与青铜礼器显出,我,重见天日。
(五)
公元二零一四年。
现代的博物馆里挤满游客,在我的面前,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正神采飞扬地介绍我,我的纹饰特征,我的铸造方式在那些对文物并不感兴趣的观众脑海中留下痕迹。
到了现代,围绕我铸造方式的争论依旧不停,“范铸法”与“失蜡法”的拉锯战旷日持久,其间不知有多少是学术论争,又不知有多少是勾心斗角。
很多时候我会回忆我眼见的悲哀,它们太容易令人窒息。
又有很多时候,冰冷的心也感受到希望。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曾经乐工执着的凝望,新生势力的坚持,现在博物馆中志愿者的奔走,为了我们,这些极少得到温暖的器物,被人认知而勤恳努力。也许这些情感,带着的就是被人类称作的“正能量”吧。
我的未来是什么?长久住在博物馆里,最后走向万事万物都无法避免的毁灭?主刀的不过是时间。
无论怎么说,我来过这个世上,目睹过人类的悲欢离合,看到过悲哀和希望,并相信希望永远存在于世。
这就够了。
我这么认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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