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4号21:40分，五爹去世了。
其实，他病了有大半年，多少是有心理准备的。1月3号的晚上，收到五爹的儿子也就是我哥的视频电话，他给哥哥姐姐们都打了，到我的时候，刚好是4号零点零分，他抱着五爹对着视频另一端的我说，五爹想我了。一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说五爹现在已经在堂屋门板上了，那是将死之人最后落气的地方。
我给老爸打了电话，他说不知道五爹能不能撑过当晚，安慰我早点睡，挂完电话之后，一宿都没有睡着。
一早，我就问五爹撑过来了吗，哥说，昨晚是撑过来了，不知道今天。纠结了一会儿，要不要马上从成都回老家，打电话给老爸，他怕耽误我工作就说先不回，情况不确定，万一要耽误好几天。最后，我没有听老爸的，晚上六点多上了高铁，我才告诉他我要回去，这个时候，老爸只是很平静的说了一句，好嘛。昨晚的情况那么严重，但五爹都撑过来了，下意识的就觉得他好像是在等我们回去。
到五爹家时，外面坐了好多人都在守着他，刚进门，哥就开始在大喊五爹，一时间大家簇拥而上，把五爹围住，有人说让告诉他我到了，让我到五爹跟前叫他，我晃动了一下他的手臂，只喊了他两声说我是晓梅，他已经没有办法用身体回应了，就这样，不到两分钟的时间，他就去世了。他们说，他就是在等你们两姊妹，我弟超超因为在云南出差，比我早到十多分钟。而他就是在等我，这种说法，只会让我越想越难过。
五爹是肺上的问题，从发现开始，他的病就没有得到过治疗。那个时候因为他长时间咳血，病情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曾经请中医开过药寄回来让哥他们熬给五爹喝，因为我知道有方法是可以延缓病情的。可是，药拿回来后，因为药里有红参，不能用铁锅熬，嫂子居然说，难道我还要为了一副药去买一口锅吗。
人的命运，就是这么不可逆。尽管知道，无法干涉，应该知其不可为而安之若命，不应该介入。可是，这个人是我在乎的亲人啊，总想试试，尽尽自己的心意。
我曾以文字简短记录过五爹和五妈的故事。那已经是五年前，五妈去世的时候了。那个时候，五爹还可以说话，后来，他喉咙做了两次手术，就只能写字跟人交流了，所以，他也不爱表达。
他的一生，大概只有跟五妈的感情是唯一的慰藉了。除此之外，全充斥着不幸。五爹和五妈感情很好，谈恋爱的那会儿，五爹送五妈出门，可以一直就聊着聊着送到了家，感情好得就是传说中的神仙眷侣。后来，五妈腿出现问题，五爹就张罗着给她治腿。
当时爷爷奶奶根本不同意他们结婚，所有人都不同意，百般的阻扰，棒打鸳鸯都没有成功，我也是才知道，原来，当年的五爹是自己四处借钱把五妈娶进门的，那个年代那样的条件下，五爹真的是有魄力、有勇气、敢担当。
结婚后，五妈又心脏不好，加上腿的问题，几乎就没有办法干活，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就需要拄拐杖，需要一直坐着，走两步都要踹气，但五爹很爱她，所以，从来没有抱怨，一个人独揽全部的活儿，还把五妈照顾得很好。他们本来还有一个女儿，可是，在四岁多的时候，就夭折了，所以女儿成了痛处。可能，因为相爱能抵万难，所以五妈在世的时间，尽管日子清贫又艰辛，所有的人都觉得他们很造孽（四川话就是过得很苦，有可怜的成分，但我并不觉得他们可怜，因为有高贵的灵魂品质）但那时候的五爹是发自内心开心的，他从来都没有觉得五妈是负累。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五妈去世过后，从他第一次的喉咙手术，到第二次不能开口说话，再到肺部问题，到去世，就五年的时间。五爹，自己把自己的身后事安排得明明白白，身前对死后要来帮忙的人一一委托。而儿子呢，到处跟别人说，他的病没法治，他快死了。我想五爹应该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知道自己死后要住的灵房（人死后，法事上要烧给死者的纸糊的房子）是什么样子的人，他都还在世着呢，儿子就弄了个摆在家里，还要问他本人“你死的时候落气钱给你烧五万够不够”这个儿子，脑回路就是不一样。认知的差异，主打气人，最气人的是他不知道他自己气人。
哥和嫂子被所有人诟病。我爸后来几乎天天过去看望五爹，有一次，他跟爸写到：“两个龟儿子，没得良心，手机也给我拿走了，自己要用钱，还要看他们脸色。”外人看起来，他们两个人是怕麻烦，怕五爹上厕所不方便，要收拾什么的，就不给五爹吃东西。他们自己认为是五爹自己吃不下。有人看望五爹，问五爹想喝粥不，五爹点头，都没有说马上熬一点，端个碗跑到别人家去要来给五爹喝。平时就更谈不上照顾了，都说他吃不下。那些气坏众人的众多情节，就不表了。
为了怕这个儿子得罪隔壁邻居，五爹死后的棺木别人不让从门口经过，五爹亲自打了一条路从两家的间隔地带向后直通到马路上，事无巨细，这样的问题他都能想到，但其实就算哥得罪别人，看在他的面子上，这样的事也不会发生，家族也不可能让这样的事发生。他后半辈子，省吃俭用，病都舍不得花钱看，尽管对这个儿子千般不满，万般责骂，依然在为他做着打算，把能存下的钱都存留给了儿子。
发丧的早上，瞻仰遗容，我没有去，不想留在我脑海里最后的画面是他躺在棺木里的样子，也不想去强化他的形如枯槁。
安排好一切，五爹就放弃治疗了，没有求生欲，最后的日子里，也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身体的疼痛也让他很难受，但最难受的应该是他的心里吧。他甚至一度不吃不喝想饿死自己，他跟爸说，让爸把他直接放到棺木里，真的不敢想象，他心里该是有多绝望。
弟弟超超的女儿予书因为出生不到两个月，本来想抱过去给五爹看看的，但孩子太小，老妈避讳，怕病气重，不敢冒险，就没让，所以，那天超超就只给五爹看了予书的视频，他对着视频就在那儿哄予书，想到那个画面都觉得好心酸，那是视频啊。
这几天，时而振奋，常常悲伤，总是忍不住的要掉眼泪，没有力气处理任何事情。一个这么受人尊敬的人，他的人生就是让人泪目，他就是这么一个让很多人想起来都会忍不住抹眼泪的人。生活的难并不难过，难过的是它发生在我们爱的人身上，并由此联想到我们自己的人生。
人与人之间，是有巨大的鸿沟的，哪怕是亲儿子，也没有办法相互理解。正是因为是亲儿子，才更无法相互理解，这就是生命的功课。
这样的人生，值不值得过呢？如果当年五爹没有一定要娶五妈，世俗意义上他会不会过得更好……答案是不一定……刻碑的时候，听到五爹当年自己借钱娶五妈的事情，原来，五妈去世的时候五爹就定下了自己的墓地，他就要葬在旁边，那块地，他早就跟别人换好了，瞬间，感动得一塌糊涂。抬头看到五爹和五妈的墓地，并排而立，五爹的靠前了一点点，半弧型的墓脸连接在一起，坡度的加持，看起来像极了手拉手的恋人，对他来说，多好啊，他们又在一起了。
五爹用他最后的选择告诉了我们，这样的人生，依然有他的值得，他用一生践行了他的承诺，所有人都觉得他选错了，只有他自己甘之如饴。所谓好坏，都是自己的选择，也都是时间局的呈现和演绎，这也是五爹唯一的幸运，但这样的幸运，已经足以疗愈他的一生。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是别人生命的一部分。我们身边的人，以不同的形态存在，对他们的认知，组建起我们对生命的认知，形成我们生命的支点，他们支撑着我们的生命，跟他们的交往，也组成了我们生命的意义。所以，当离别来临时，我们会难过、悲伤、甚至沉沦……那么无论如何，请允许它的发生，因为没有人知道，离别，会给我们的生命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和变化，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它的意义，所以不求理解，但求尊重。
2024年1月8日于回成都高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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