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

作者: 邓月有 | 来源:发表于2021-03-05 23:52 被阅读0次

    我记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一个蝉声聒耳的午后,妈妈和几个亲戚朋友坐在家门口谈声说笑,天很热,他们一边聊啊聊一边拿着扇子扇啊扇,我看见前方院儿坝坝里,爸爸一个人在那儿据木头,一只脚搁在板凳上,挥着汗水一边一上一下拉着据子,炽烈的阳光打在他白色的背心上,亮晃晃的耀眼睛,我走过去东摸摸西看看,都是故作玩耍的姿态,其实想陪陪独自辛苦干活的爸爸,爸爸据着据着突然一脸烦厌地骂道,滚开!我怪难堪地嬉皮着脸蹦跳着走开了去,那种说不出的滋味,就那么印在了心里,而今我再也找不出比这更深更久远的童年记忆了。

    小时候最让人欢欣振奋的时候,就是过年了,因为那时候吵架骂人什么的就意味着不吉利,家里每个人都喜喜乐乐地,那种欢快、和睦的气氛,只有到过年的时候才是最真实的。平时再严苛的父母,春晚的时候也会吃着小食看一整夜的电视。

    特别盼过年,感觉世间一切都放松下来了,那时候会有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新衣服穿,大年初一那天,正好也是我和妹妹的生日,只有这一天早上,我们每人可以吃两个鸡蛋,在平时是吃不到这玩意的。早上换上新衣服,一手一个大鸡蛋,一边吃一边蹦蹦跳跳地跟着家人去镇上逛街啦,那时候乡里人很多,各家各户都出门玩去,一路上很热闹,到了集镇上,游人群熙来攘往,热闹非常,耍狮子的、圈瓷器娃娃的、打气球的,还有各色吃食和烟花玩炮,琳琳琅琅的东西满到街上来,人人手里,不是好玩的就是好吃的,大人磕着瓜子,小孩子们玩着炮仗,幸福满溢,世界一片五彩斑斓。

    可是生活中阴天总是多于晴天。那时候很怕妈妈,妈妈很凶,常和爸爸吵架,我们犯错了常常会挨打,小时候第一次看见妈妈打人,是打姐姐,她只是洗衣服时从口袋里拿走一点点钱,傍晚,妈妈拿着长长一根藤条,追着往姐姐身上抽,藤条簌簌地落在姐姐身上,妈妈吼骂的声音和姐姐的惨叫声好似要将房瓦震碎,我和妹妹瑟缩在墙角,不敢往那团扭来打去的黑影看去。

    会因为爸爸妈妈吵架而吓哭,那晚很晚,很困,刚吃了饭,碗没收,炤屋里的饭桌上,妈妈和爸爸吵着吵着,打了起来,一边骂一边互相仍东西,又互相泼泔水桶里的泔水,他们厮打成一片,狰狞暴怒的面容,手上沾满了污油,我们被吓得不行,姐姐一边哭一边拉,我和妹妹站一边,只是哭,嘶哑地喊着别打了,别打了。爸爸妈妈身上被泔水泼得湿透,脸上也粘着饭菜叶子,他们不嫌脏。那晚灯光昏暗模糊,空气中一股馊酸的味道。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晚睡在妈妈的大床上,妈妈一比一划地教我认数字,她是那么的慈爱,我亲密地偎依在她的怀里,乐呵呵的数着数字,那是一个特别温柔的夜晚。我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我在玩弹珠,弹珠掉地上找不到了,妈妈问我在地上找什么,妈妈竟然也帮我找了起来,勾着身子向着地面四处寻找,我呆呆地看着帮我找弹珠的妈妈,那一刻有一种稀缺的真实的宝贵的什么东西在暗涌,可是又难以触及,当你张开双臂想要将它拥入怀里,它不喜欢你似的消失不见了。

    小时候零花钱几乎没有,可偏又好吃,就只能去偷钱,小时候犯大错了,譬如说偷钱啦、打架啦、糟蹋家里东西啦、割邻居挂外面凉晒的猪肉啦,都会受严罚,会被皮带抽,割邻居猪肉那件事,是这样的,有一天和伙伴们去山上玩,今天办家家,搞野炊,于是大家找来打火机、石头、玻璃、瓦片……又从菜地摘来几片菜叶子,我看见邻居家门口竹竿上挂着一大块肥肉,玩得很兴奋呀,淘气起来,就用小刀割了点肉泡泡,米粒大小,想着意思一下,拿去办野炊。晚上就被伙伴们举报了,他们联伙向妈妈告状,说我偷了邻居家的猪肉。我妈啥也没问,拿起一根皮带把我拖到门口狠狠地抽打,一边骂,你还偷肉!然后又拎着我去跟邻居道歉,邻居只是难为地一笑。没有人听我说,我真不是要偷那玩意,然而谁又顾得了,犯错则打,在我妈是天经地义,谁都知道,我家家教之严,管教孩子,我妈多会,她是引以为傲的,外人都晓得了的“丑事”若不好好教训一番,岂不有丢失脸面的风险。那帮兔崽子当然只为揭发的快乐,谁都知道我妈凶,那是对高大又惧怕的人的讨好,看人挨打,又是一大快乐也。

    每次收脏衣服拿去洗的时候,就会看见衣柜底下那根乌黑锃亮的皮带,细而长,皮面有些裂开的纹理,蜷在那,活像条蛇。我没见过我妈绑过这玩意,倒是常拿作教训我们的工具,落在背上那种火辣辣的疼啊,躲还来不及。有次被它追打不舍,转眼看见站一边无能为力的爸爸,还是奔过去求命似的喊着,爸爸,你喊妈妈别打了嘛。爸爸拉了拉妈妈,囔囔地也像是求饶,说,好啦,可以啦。妈妈骂了句滚,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爸爸也没法子的,妈妈,谁都在怕的,妈妈,只肯听从自己的声音。后来有次跪在电视机面前,皮带落在背上、肩膀上,我想,我也不反抗了,由它吧,打死好了,我死命忍住,妈妈停顿了下,更加发怒了,又加大几倍的力度,挥着皮带一边斥喝,还能忍是嘛!你忍!你再忍!于是又抖动着身子伸手去挡。

    家里,总归比学校好的,真的好怕去学校,好怕上课,好怕老师,学校才是一个阴险恶毒危机四伏的地方。

    我们家三姊妹,没一个学习好。小学有次数学考试,我考36分,我妹26分,数学老师拿着我们的试卷在办公室里打趣,你们看呀,XX家的双胞胎,一个36一个26哦。老师们好奇带笑的眼光四射过来,刺耳的笑声响彻大楼。我和妹妹低垂着脑袋,唯恐老师打人。

    有一天自习课,数学老师坐在讲台上一直打量我,右手不停摩弄着她鼻孔下那粒黑痣,眼光又不时瞟向其他地方,老师突然叫我上去,心霎时间颤抖起来,以为要挨打,老师又叫了下妹妹,老师翘着二郎腿微笑地问道,你们姐姐现在去哪了呀?广东。在那干嘛?打工。我和妹妹喃喃回答着。高高在上的数学老师仍是面带微笑研究性地看着讲台下的我们,那是一张温和的洋洋得意的笑脸。

    小学的时光,一片黯然,害怕上学,害怕老师打人,老师的打跟妈妈的打又是不一样的,老师的巴掌像坚冰,他们就像山林里的老虎,会吃人,不会把你当人看。而父母的打骂,到底是一块肉捶打另一块肉罢了,是信任得了的,倒是有着三餐一般的平实。

    刚上小学时,七八岁,会被老师打得尿裤子,就是那种心怦怦跳害怕的要死,下身直发软,老师一耳光过来了,尿意就来了,强忍不住。

    有回,挨语文老师的打,低着脑袋,好像尿了,老师冷冷说了句,想撒尿就自己去厕所。匆匆跑去,一看,裤子已湿了半截,然而再尿也尿不出了。

    反正不是被语文老师打就是被数学老师打,二年级的时候,只因没答对语文老师的问题,老师大骂着冲下讲台,一把按住头就往墙上撞,一面骂,撞死你,一下子的疼,脑袋像坠入黑洞,头晕目眩,星星乱冒,哭了一节课,课后,老师又递着笑脸走过来,摸摸我的脑袋,轻轻地说,回家不要告诉妈妈哈。

    当然不会告诉妈妈的,每次碰着老师,妈妈就会对老师说,不听话就打!

    可是我成绩就是不好,上课走神、记性不好、苯,上课还打瞌睡,那时我们搬到街上店铺的房子里住了,父母仍住在乡下,平时是姐姐带着我和妹妹,那会儿,姐姐上初中,我们每晚要等着姐姐下了自习课才睡觉。早上,被六点钟的闹钟叮醒,跟姐姐一块起床,吃饭,出门,冬天的时候,离开被窝,冷得簌簌发抖,两手伸进内裤里取暖,煤气灶上煮着一锅稀饭,我和妹妹紧紧贴着那一团蓝色的火,微弱的暖映着面颊,迷迷糊糊地看着高压锅上的铁球呲呲冒着气儿,一边不停打哈欠。

    吃了饭,出门上学,姐姐往中学的方向走,我们往小学的方向走,天没亮,寂静无声的街道上,几家早起的商户,冷白的灯光下,路面冒着寒气。我和妹妹总是最先来到学校的,教学楼大门还锁着,天寒地冻,好在食堂烧煤的大爷老早就开始工作了,蒸饭的大窑子,里面热气氤氲,很暖和,我和妹妹两个人就坐火炉旁边,等着天亮。

    有次从家里带来五块钱,是要交给老师买书本的,那天早上蒸好饭,突然发现兜里的钱不见了,一时脑袋空白,明明一直在兜里的,刚才摸着还在的,怎么就掉了,将兜翻个里朝外,不翼而飞,简直不敢相信回家被妈妈知道的情形,什么意外都不要发生在钱身上才好,天还不大亮,就着一点天光找遍早上所有去过的区域,没有找到,不知道怎么办,天塌下来了,想哭却哭不出,忽然眼前两个黑影走过来,他们互相把着肩膀,手里比划着什么,仔细一看,手上竟然拿着五块钱,蓝紫色的,他们低头走着,面露得色,我没多犹豫,走上前去势必要把钱拿到,嗫嚅地说,这钱是我的,我掉了的。他们呆呆地看着我。我说,你们给我吧,我妈妈给我买课本的。说时带着哭腔。其中一个人开口说,他掉的,给他吧。我紧紧攥着那张五块钱,望着凄迷黯淡的四周,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激动。

    晚上总是玩到很晚,姐姐九点才下课,没人管,我们也不早睡,经常坐在对街那家卖电视机的店铺门口,电视里循环放映着《星球大战》,一直看到店铺关门。不然就是跟朋友到处疯玩,姐姐下了自习,睡觉时已十点多十一点了,第二天六点钟又起床上学。

    下午,可困得不行,上课不停地打瞌睡,老师过来两耳光扇醒了,没一会儿,又泛起困来,老师在台上模仿我打瞌睡的样子,引得班上哄笑,可是,老师尽管打骂,上课仍是没有办法地打盹,妹妹也同样的作息,可她就不会。

    老师把我犯瞌睡的情况告诉给父母,我晚上要再在别人门口看电视,主人家就会把我撵走。后来,我们家又重新租了个大点的房子,爸妈也从乡下搬到镇上来,从此便时时刻刻管教我们。

    在他们看来,学习这件事,永远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他们当然也挺在乎的,但他们总是一味地说,你不好好学习,以后就打工过苦日子吧。我父母从来不会叫我们去看书,一来,学习在于我们自己。再来,他们觉得,时间用来扫地洗衣做饭,多多帮他们分担分担家务,更好。

    我妈总说,你有这闲功夫,怎么不去把厕所洗了?

    我妈的话,谁也不敢违背。

    我不爱学习,学习程度很差劲。但是,我家那条街上的人,谁都夸:你们家孩子,真勤快,这么小,啥事都做,真懂事,咋教育的,教育得好啊。

    这些声音,从小,我都觉得特别讽刺,觉得自豪的,是妈妈,每每,我妈的眼神里,都饱含那种不可言传的成就感。

    有回数学课,鬼晓得怎么回事,那天上课格外认真,突然开窍了么,从未有过的那么专心地上了一节数学课,课后作业,就因为理解得还行,做起来还不难,第二天,数学老师黑着脸走进教室,将厚厚一沓本子往讲台一扔,历声喊道我的名字,我大概以为作业做糟了,天又沉下来了,刚踏上讲台,啪啪两耳巴子打在脸上,老师唾沫飞溅,抄的谁的?我想到完蛋了,被人这么给误会,立即哭了起来,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没抄谁的。老师不信,又连续打了打我,她说,有那么日怪!咬定是我抄作业。

    也是哭了一节课,下课了,就放学了,怕回家让父母知道在学校挨了打,忍住泪,但一路上眼睛还是湿湿的,班上的同学不停望向我还在议论着我挨打的事情,一个人走在马路边上,学校不远处有个小崖坡,传说以前有个学生不小心从那个崖边滑落下去,胳膊都摔断了,断进了腹里,后来去医院取出来才接上。我不想断胳膊断腿,但总感觉,崖下面,总有什么东西似的,说不出是好是坏,跳下去,是不是永远都不用去学校了。

    贫苦家庭,还养三个小孩,我们家生活上一向极节俭,一二年级了,我和妹妹还共用一个饭盒,是我爸以前用过的一个长方形铁饭盒,我和妹妹两个人也够吃了,午饭是在学校的炉灶里自己蒸的,每天就是一盒白米饭,一撮咸死了的腌菜,爸妈从不会做菜给我们带,只是由自己去抓咸菜。爸妈才是受苦长大的,我们这一代有得米饭吃就很不错了。只是那时候非常羡慕那些饭盒里有蒸糕,甚至有蒸土豆的同学们,我们家的咸菜,大头菜腌的,妈妈做的,不好吃,没味,真的咸,那两坛子的腌菜,总是吃得很慢很慢,后来就发霉了,吃到嘴是一喉咙的腌臜感,实在不能吃了,妈妈只得倒掉,然后又重新做。无论用红油拌还是拿去炝炒,怎么加工都始终不好吃,后来,干脆就不带了,不如直接白米饭下肚来得果断。

    我的妹妹,从小就特别有人缘,擅长交朋友,而且都对她很好,每次吃饭,她的朋友们就会主动夹菜给我们,后来到了三年级,妈妈终于给我们每人买了一个饭盒,我没有可以跟我分享食物的朋友,常常一个人坐在操场上的花坛边,咀嚼那无色无味的米饭,妹妹也看不下去,常常把我的饭盒也拿过去夹菜,而那些女同学居然什么意见都没有。

    小时候性格就很内向,在大人面前不敢说话那种,怯生生地,哪都不敢去,妈妈总骂我,夹尾巴狗。长大后,凡是我不愿做的事情,他们就认为是不敢、怕、胆小。“夹尾巴狗一样!”妈妈便会骂这么一句,带着羞辱的声口,我从小就不喜欢这句话,每次很难不气急败坏,但妈妈总会这么说我。

    只有一次,因为这句话出走了,但不是家里,是在姑妈家,十三岁的时候,去成都打暑假工,父母相当支持,那会去成都姑妈那里,姑妈给我找了个串串店里的活儿,我记得,当时,我站在串串店门口,看见冷着脸的老板和几个木无表情的小伙在那里搬弄桌子,我确实畏缩了,怯弱的离开。晚饭时,姑妈幽幽地说了句,跟夹尾巴狗一样。霎时间还以为她故意在模仿妈妈的语气,也不知道为什么像是受到了极尽的侮辱,气冲冲地跑走了,独自在街荡,很晚才回去。

    在姑妈那儿玩了几天就回家了,妈妈白眼批评道,没几天就屁颠屁颠跑回来了,一点用都没有。第二年暑假,又和几个同学约好去电子厂打工,可是面试的时候没有通过,原因是我们未成年,其实去之前得来的小道消息是未成年也可以进的,也不知道怎么就被刷了下来,只得各回各家了,我记得那年夏天,我提着包裹,一回家就看见黑着脸的妈妈坐在家门口绣着鞋垫,也不说话,看我时满眼都是含恨和嫌弃,后来她上了楼,听见她在楼上发脾气抱怨着什么,那天她和爸爸好像又吵架了,我呆立在楼梯墙角,我仿佛看到无边无际的空旷和荒凉,灰尘似的躲也躲不掉,那一刻,又仿佛明白了什么,你切切想要的,于这个地方,不要指望了才好。

    几年后,又因为找工作无果,不想回家,怕被怪责,却又无处可去,想到一个撒谎的办法,打电话跟妈妈说,这边要毕业证,我没带,就没通过。妈妈只好在电话里指摘别人了,而不全是我的错,才敢回家,那时一个和我一起的朋友,对我编谎言这出,表露出极大的迷惑不解的样子来。

    我妈的性格激越、暴躁,我是在父母的吵架声中长大的,即便今日,有时睡觉时闭着眼睛,也会恍惚一下听见妈妈那情绪高涨的声音,或是一声吼叫,或是怒喝我的名字。小时候我妈就是天,哪敢反抗她的命令,长大了,青春期了,我跟我妈之间的矛盾,才逐渐显现出来,我不再是那个唯命是从默不敢言的乖小孩,不过是有了独立的人格有了自己的想法,就成为我妈口中的忤逆和不孝,而且怎么打我骂我也不管用了,而我妈,从来都是一个不甘示弱的人。

    那时她也很累吧,一面要管教丈夫,一面还得应付我们之间的“争锋相对”,用她的话说,她一天不是焦这个,就是焦那个,没完没了。

    我家一楼的楼梯间,那里有个洗漱台,厨房也在那里,记忆中,那里便是常常被我妈训斥的地方,有时在厨房门口,有时在洗漱台,有时,真想就着我妈的打顺势往那楼梯一倾,就不会那么痛苦了是不是。有一次,和我妈吵得愈发激烈,那天旁边正好放着一根长条板凳,也没想什么,抬起凳子就往自己脑袋砸,我妈慌忙跑过来抢住板凳,看着我,然后咬了咬嘴唇,说了什么没听清,抽开手扭头就往楼上跑去,我大概以为她要去跳楼,扔下板凳追了去,哭喊着,你要干啥嘛。

    我妈说,你还威胁起我来了。

    后来我想,我妈当时如果不冲上楼去,仅仅是挡住板凳拦住我,我才真的不好下台,一来我妈没面子,二来我妈此后又该如何教育我是好,仿若我真有威胁的成份在里面。

    计划一场跟世界告别,什么都想好了,心间冒着的火星子也没有等到那颗冲突炸弹。压在抽屉里的那封信最终还是撕成片片。

    每天总有那么多的事要发生,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躲在阴暗的房间里,悄悄用玻璃划伤手臂,肉体上的痛感一点一点传送进大脑里,慢慢地,带着些微刺激迷异的信号。对着墙壁磕碰,脑袋里像长了个敏感物。用衣架轻打,妹妹撞见了,她说,你别这样行不行?斜睨双眼。我在装疯卖傻。

    爸妈以前吃过不少苦,结婚时,家里相当穷,每天喝稀饭过日子,饭里头全红薯,米粒都数得清,烂掉的红薯也不会全扔,稀饭里一股红薯烂臭味,也得下肚,后来生下我们,供吃供穿供上学,为了我们,他们过尽了穷苦日子。

    我妈总说,你们哪吃过什么苦,简直生在福中不知福。

    当我偷偷看了会儿电视,当我睡了会儿懒觉,当我偷懒少做了件家务活,我妈就会生气,免不了一顿打骂,一边说道,你享福了吗!我想,我一辈子也不要在我妈面前快活,在他们面前,报恩才是最重要的。

    小时候,乡下的瓦房子里,客厅电视机前的土墙上,挂着一麻袋的包装纸袋,一沓沓给橡皮圈绑着,那是我和妹妹幼年吃过的奶粉包装袋子,被我妈一张一张的收集起来,成年累月地挂着那,不让我们去碰它。那时候奶粉多贵,再穷也买给我们吃,妈说,这要一直挂到我们长大,要让我们记住,他们付出了多大的心血才有了我们。

    很多时候在想,我们之间,除了恩报,总该还有点其它什么东西吧。

    后来那些空纸袋,还是一点一点被我们玩没了,小时候的我,嘴巴馋哦,我妈连板蓝根都不敢放到显眼的地方,那一沓沓的纸袋里头,总感觉还有吃剩的,残留的,漏掉的奶粉,有次竟然还伸出舌头去舔,我至今还记得那股比死人布还难闻的发霉塑料纸袋味。

    长大后,就想出去工作挣钱,读书,读你麻痹,问家里要钱不易,只想快点挣脱对家里的“依赖”,也实在不想欠父母太多。

    出去工作挣了钱,也从不会乱花,成年后,对吃的兴趣就不大了,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那时每年都会给家里打钱,其实家里也不缺这点,我妈说,都会给我存到那,一分也不会动。我说,给你们拿去花的。

    那时候的心理,就想当个好孩子,对他们好。又当是一点一点的还债好了,欠他们很多的,现在是,以后也是,还不完。我是不打算结婚的,我是个弯弯男。

    我也想有那么一天,像张爱玲那样,包一个精致的小礼盒送给母亲,里面是二两金子,再买几束玫瑰装饰一下最好。

    疫情的时候,三个月没工作,年前,钱大部分给家里了,一个人在外地,我妈也有电话问我钱够不够,不够就打点来。还马虎够用,就说,不够再跟你们要。后来终是没钱了,就让打一千过来,我妈一会儿说手机上暂时没有,让等一下,一会儿答应了,却无动于衷。后来我打电话说,你们要让我说十遍吗?我妈被人诬陷了似的没好气地说,哪有十遍了,还不得了了,现在就打给你。挂了电话,就打了过来。

    后来,我妈常拿“十遍”这事说我,说着说着自己也承认了,她说就是要等你说十遍,就是要让你吃吃没钱的苦,就知道钱来之不易,你就知道节省了,云云。

    成年之后就很少回家,不喜欢呆家里,回去了也不敢呆太久,家,藏着一种可怕的东西,有时候,人就好像又掉入了某个时空节点,沉沉的,黑黑的,像一片积郁的霾雾突然从四面八方袭来,啃啮着人的意志力。

    家里三个孩子,就我跟父母吵得最多最厉害,如今他们也只得做一些退让,那便是因为他们现在老去了。我还记得,十几岁的时候在洗漱台那儿,有次我气噎地说,你信不信我以后不得养你们。说完自己也很意外竟会这么说话,以为又是一顿打,出人意料的是,我妈什么反应也没有,不仅不生气,那几天,眼神都特别温和。那时候看了,心里只是酸涩。

    这两年,就是各种被他们催着找对象,他们年纪快六十了,很急,想我早点结婚生小孩。然而我一个都没谈过。有次给我介绍一女的,让我加微信,我不加,理由就是懒得加,不想谈,那时想把加了微信后瞎聊告吹那套,留着以后再用。我抵死不加微信,把我妈气炸了,连续给我发了好几条长语音,全是飙脏话骂我的,我妈说,给你介绍了,你又不加人家微信,我怎么做人?我记得那天工作忙死了,好容易有点空闲,还得遭这有的没的,就狠狠打了一串字说,如果是我叫你们给我介绍的,我出门就被车撞死。后来,直到过年,我妈没和我说过一句话。之后姐姐和妹妹回家了,我妈便是洒泪痛诉。妹妹跟我说,妈妈很怕我气他们,以后不结婚了。

    前段时间,我妈来了趟成都,在姐姐那呆了两天,姐姐打电话叫我过去玩一天,正好妈妈也在,那天,我和妹妹在楼下喝奶茶,我妈猫手猫脚地从背后袭击了我一下,笑容满面,我的背上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刮了一下,回头一笑,又立马转过头去,继续看手机。张爱玲写她小时候被母亲牵着手过马路,她说像一把细竹管夹在手上。

    很久以前在家,有一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妈妈站在自家楼顶的阳台上,空中漂游着一条鱼,蔚蓝中一条好大好大的鲸鱼,我和妈妈仰天又跳呀,又挥手呀,疯狂地呼喊,鲸鱼,鲸鱼。简直要喊破喉咙,好像它能给你什么答案似的。

    它只是扇动着那房顶大的翅膀,匆匆游向蔚蓝,我又喊,鲸鱼,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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