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一种生命形态,与所有其他生命都不同。他们没有复杂的结构,没有细致的功能,没有强大的欲望;因偶然而生,不去激烈斗争,却活成了终极赢家。就是这样一种生命形态,自远古一直延续至今,虽然有时会异军突起成为世界舞台的焦点,但大多数时候,则是安静的待在自己的角落,冷眼看着时间流过。这种生命形态,就是病毒。
病毒这种生物,从它出现开始,就没有把“为自己获取利益”作为初衷。一切始于偶然。远古时代,世界上诞生的第一个病毒,可能源自细胞内的DNA突变,也就是DNA的复制差错。那是几十亿年前,某个地方的某个始祖级的细胞正在准备自我复制。这个始祖级的细胞,很可能是一个远古细菌,这个细菌的DNA在复制的过程中,某个片段发生了一次偶然地、极小概率地突变。
这个DNA小片段因为这次突变,而刚好拥有了将自己从远古细菌DNA链条上剪下来的能力,而这条被剪下来的DNA片段,还刚好能够进行自我复制。“刚好”与“刚好”的完美结合,只能用“缘分”来解释。生命的伟大之处之一,在于其无限的可能性,一切偶然也就都成为了必然。这一小片剪下来的DNA片段中,可能正好有一些能够合成蛋白质的信息。在漫长的岁月中,这些小片段随着远古细菌的自我复制而得到延续,得以生存在所有的子代细菌中,并在细菌中不断地复制与突变。
随着时间不断积累的偶然性,让这些DNA片段合成的蛋白质,最终正好演化成能够包裹DNA片段的外壳,上面还有一些特殊的蛋白质,正好能够粘附并打开细胞膜。“正好”与“正好”的完美结合,也只能用“缘分”来解释。生命的伟大之处之二,在于其跨越时间的延续性,在时间面前,一切小概率事件都迟早会发生。
拥有了蛋白质外壳保护,又拥有了进出细胞的能力,就算身处的细胞死亡,这些小东西也可以在环境中扩散,寻找与其它细胞接触并进入的机会。找到了新的细胞(也就是“宿主”,就像它的旅馆),它就能把自己的那一小片DNA注入细胞内部,继续复制、并继续制造外壳。等到新的细胞无论是被耗竭资源而死,亦或自然死亡破裂,这些小东西又能继续向环境中释放大量自己的复本。周而复始。这些小东西的行为方式很简单,寻找并接触宿主-进入宿主-自我复制-离开宿主。他们眼中只有一个小目标,自我延续。简单纯粹。
这可能就是世界上第一个病毒诞生的故事。从大约38亿年前,地球出现单细胞生物至今,如此漫长的时间里,所有生命的身边都伴随着病毒的身影。这些小东西现在依然活跃在地球上,而且数量已然超过了所有其它生命形式的总和。
病毒在极简主义的路上走到了极致,它除了自我延续之外,舍弃了全部的欲念,以至于作为生物本身的大部分特征都一并舍弃了。不过仅剩的一些东西,病毒却也把它用到了极致。生存之道,它舍弃了几乎全部。病毒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寄托在了别的生命体——宿主身上。他们在宿主体内混吃混住,过着不劳而获的日子。
获取能量的器官?不需要的。防御和逃跑能力?不考虑了。就连自我繁殖,都是借助宿主细胞里的现成工具和素材来完成。生命的尊严?不存在的。而一旦离开宿主呢?病毒的终极极简主义,让病毒在离开宿主之后,连自己是个生命的名号都保不住了。
在宿主之外,病毒不从外界获取能量,自身也不消耗能量,做到了完美的能量守恒,进出都为“0”;它不吃、不喝、不拉、不撒、不动、不繁殖,做到了完美的静止与沉默,整个世界与它无关;它会混迹在灰尘之中随风飘散,或是在一个安静的角落淡看岁月静好。2013年,法国艾克斯马赛大学的两位微生物学教授得到了来自俄罗斯极寒之地西伯利亚的冻土样本,这份样本来自地表30米深的永久冻土层。两人使用高分辨率显微镜分析冻土样本后,发现了冻土层中的一种病毒:阔口罐病毒(Pithovirus sibericum)。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巨型病毒,已经在冻土层中待了超过3万年。让两位科学家非常激动的是,他们发现的病毒,还是活的。
繁衍之道,它也舍弃了几乎全部。地球上的其他生物,基本都是一个繁衍逻辑:首先,他们把自己的生物学特征全部记录储存在DNA分子中,需要繁殖的时候,自己保留好自己那份,然后复制一份DNA分子用来产生后代。之后,每一个子代生物,也都利用这一份父代DNA分子所携带的信息,转录出对应的RNA分子,再以这个RNA分子的信息来制造跟父代一样的蛋白质,正式形成子代生物。过程就是这么繁琐。于是……奉行极简主义的病毒,干脆从头到尾全部舍弃!
病毒中,确实有一些是使用DNA来记录遗传信息的,比如乙肝病毒。不过乙肝病毒的DNA中,只包含4个基因。相比之下,人类的DNA中记载了超过2万个基因,即便是在大肠杆菌的DNA中,也记载了超过4千个基因。就是这么极致的简化。不过千万不要小看了乙肝病毒那区区4个基因。它在接触宿主——肝细胞后,会进入肝细胞,把自己这只有4个基因的DNA片段,嵌入到肝细胞的DNA中。
肝细胞是个名副其实的化工厂,每天都在生产大量的各种蛋白质,生产蛋白质的图纸,就是DNA,于是,乙肝病毒就利用把自己的图纸混入图纸堆里的策略,让肝细胞替自己大量生产4种所需的特殊蛋白质——蛋白质P、X、C、S。虽然手头只有4种蛋白质,但对乙肝病毒来说,已经足够了。P和X蛋白负责复制乙肝病毒的DNA片段,C和S蛋白负责构成乙肝病毒的蛋白质外壳。有了DNA片段,有了外壳,一个新的乙肝病毒就组装完毕了。虽然简单,却极为高效。
还有大量的病毒,连用DNA分子纪录遗传信息都舍弃了——它们把遗传信息记录在各种各样的分子上,比如单链DNA、双链RNA、正单链RNA、负单链RNA,都可能是纪录着病毒遗传信息的遗传物质。病毒舍弃了所有以“DNA→RNA→蛋白质”为核心的繁衍法则,也舍弃了独立完成繁衍的能力。然而,“有”与“无”之间,病毒把握住了该把握的,舍弃了能舍弃的,这让病毒最终能够继续长久延续下去。
病毒自诞生之日,似乎就懂得遵循自然之理,顺应趋势,不做不必要的杀伐和争斗,一心只求自身延续。病毒在刚刚接触新的宿主,或经历一次大的变异变成新品种后,致病力和致死力都非常强,但随着时间推移,病毒会随着变异而逐渐消除“戾气”,逐渐变得温和,以便能够和宿主长期共存。
最有趣的例子出现在20世纪50年代的澳大利亚。澳大利亚作为一个孤悬大洋的岛屿国家,原本国内是没有兔子的。因为英国移民农场主想狩猎野兔取乐,于是从欧洲引进了24只兔子。结果,到20世纪初,这24只可爱的兔子因为当地没有天敌等原因,已经繁殖到突破100亿只了。大量耕地被兔子大军毁坏,激起了人们对这些兔子极深的敌意,在猎捕、毒杀无法控制的时候,人们想到了病毒……
1950年,人们在澳大利亚墨累达令河盆地将一种病毒——粘液瘤病毒释放到蚊子身上,这些蚊子很快将病毒传染给兔子。这是一种对兔子而言极为致命的病毒,致死率达到99.8%。1952年统计,粘液瘤病毒杀死了整个澳大利亚80%~95%的野兔,把兔群数量控制在了人们可接受的较低水平。
不过,病毒却在之后发生了变异,对野兔的致死率直线下降,在1952年统计时,人们就发现粘液瘤病毒对兔子的致死率下降到了90%,随后短短6年内,致死率更是不断下降,最终降低到25%左右,野兔数量很快又恢复了。现在,粘液瘤病毒对澳大利亚的野兔已经构不成威胁,人们不得不寻找新的方式来降低野兔数量。
1918年开始的西班牙流感病毒也是如此,在初期,患者从感染到发病仅需3小时,从发病到重症死亡只需要10几个小时,保守估计西班牙流感在全球干掉了至少3000万人。而到了1933年,当科学家从当年保存的标本中提取出病毒后,发现其致病力已经大幅度下降,甚至比普通感冒病毒还温和,只会让人产生轻微的症状。为了能够自身延续,病毒似乎演化出降低毒性,与宿主长期共存的特性。这难道是病毒城府极深的“策略”吗?
其实,病毒何曾有过智力,又何曾学习过博弈论拥有什么策略呢?这一切,都是不断演化的自然结果。演化是随机的,拥有朝各个方向同时前进的机会,但最终留存下来的,是前进得最远的那一个方向。病毒也是如此,在感染宿主的过程中,只有那些降低毒力,能够与宿主共存更久的演化分支,才能得到更长久的繁殖周期,也能得到更多更广泛的传播机会(太过激烈的病毒还没来得及传播,就会随宿主的死去而于宿主同归于尽了)。
病毒既不追求消灭谁,也并不刻意与谁妥协追求共存。病毒没有策略,没有城府,一切顺其自然,只是自顾自地生存和繁衍。
恰恰是因为其没有目的,不去争斗,才让病毒在各个演化方向上都能够进行随机尝试,从而获得了更多的延续自身的机会。
生命的终极形态是怎样的?也许拥有无限的机会和可能性,就是生命的终极形态吧。这也许就是病毒的生存之“道”,用心体悟的人,也自然能从中得到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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