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栓女一家四口一路上风餐露宿,其中的艰辛自不必说,好在一家人在一起,即便是晚上宿在路过的村子里废弃的民房内,或者山洞中,也有家的感觉。毕竟,他们是一家人在一起,只要人在,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家。
从奥子卯出发后第三天,就踏上了内蒙古广袤的大地。塞外风光,和内地大不同。奥子卯的沟沟壑壑早已不见踪影,展现在眼前的是一马平川的景象。宋之玉也是第一次来到口外,尽管时常从二哥嘴里听到口外如何如何,但当他真正亲眼看见时,感觉还是不一样。二闺女和秀堂更不用说了,两个孩子连连惊呼:“哦——地好平呀,能望到天边。”“二姐,快看!远处天和地连在一起了!”就连张栓女这个内蒙人,十三年后再一次踏上这片土地,除了激动之外,也确实有些陌生和新奇,她惊艳于它的开阔和平坦,人的视线在这里可以发挥到极致,你可以任意往远处看,直至看到视线的极限,而在视野的最远端,天和地紧密相连,成为一条线。
一家人继续北上,在第六天时,到达了大青山南麓。他们从归绥城的外围走过,没有进城。当时,新中国虽已成立,但国内秩序仍在整顿当中,尤其少数民族地区。直到1954年3月6日,新中国的绥远省和内蒙古自治区合并,同年4月25日,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政府批准,归绥市改名为呼和浩特市。呼和浩特,蒙语音译为汉语,意思是“青色的城”。
一家四口沿着盘山小路,用了大半天时间,终于上到大青山顶端。由于大青山属于庞大的阴山山脉,此山脉东西绵延一千多公里,因此在山的顶端,也感觉不出是在山上,只不过以为走了一上午的盘山路,又来到了一处海拔较高的平地而已。走了这么久,大人孩子都累了,驴也该歇歇了,于是一家人在一棵大树下停下来,稍作休整。
此时正值午后,太阳热辣辣地照耀着大地,但是这里的气温,已经比奥子卯低了不少,尤其此刻是在大青山的山顶,清风徐徐吹来,丝毫没有热的感觉。一家人坐在树下的石头上,欣赏着眼前的美景,吃着干粮喝着水,任由微风吹过面颊。一家三口,此刻其乐融融,抛开真实情况不说,从外人的眼光,单看这场景,不能不说是一幅美丽而温馨的画面。张栓女的心里一动,这场景似曾相识,只不过换了人物,十三年前,自己和父亲,也曾有过类似的情形啊。
“快看!好大的村子!”二闺女突然说了一句,声音中透出了惊喜,有点当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意味。
秀堂赶忙抬起头,顺着二闺女手指的方向望去,宋之玉和张栓女也跟着望过去。
所谓的大村子,张栓女知道,那是归绥。从远处看,整个城市总是笼罩在一片青色的薄雾中。同时,从这里看过去,远处的山,也无不笼罩在一样的青色迷雾中,这也是“大青山”的由来。
“妈妈,这个村子怎么是青色的?”秀堂问到。
张栓女笑了:“这可不是个村子,这是座城市,叫归绥。”
“归绥——”秀堂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那怎么是青色的?”
“它和这大青山一样,远看都是青色的。”
“哦,那不如叫它‘青城’好了!我认为这是个美丽的名字。”
宋之玉和张栓女对望了一下,两个人都会心地一笑。
是啊,“青城”,这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名字,而且又名副其实。事实上,后来的呼和浩特,何尝不是“青城”的意思,而且后来的后来,呼和浩特卷烟厂还出了一款香烟,牌子就叫“青城”。当时,在整个内蒙古地区的男人们中间,流行一种生活方式:抽烟就抽“青城”烟,喝酒就喝“呼白”酒。
不得不说,盛夏时节,深入大青山腹地,确实能够领略到不同凡响的美景。十三年前,张栓女被父亲领着翻越大青山时,正值隆冬季节,零下二十几度的低温,山上的草木都是枯的。站在山顶,极目远望,崇山峻岭,绵延不绝,虽巍峨但却少了色彩。而这次,刚好盛夏,是内蒙古最美的季节,草木茂盛,却没有内地的酷热,反之是清爽宜人的。放眼望去,蓝天白云下面,是披上绿装的绵延起伏的高山。高原的蓝天,较内地要分外蓝一些,俗称高原蓝,而云,也分外白得多,一朵一朵,宛如巨大的白莲花,盛开在蓝得醉人的天空。山的绿,也是粗犷中带着些许柔美,还分出了层次。最近的山,是深绿色的,人能够看得清山上是长着高大的树木;再远的,颜色稍稍变浅,还是绿色,但已看不清是树还是草或者是别的什么植物;再远处的山,就蒙上了一层纱似的青色的薄雾,山好像怕羞似的,躲在这薄纱后面,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天地之间;而最远处的山,便是彻底笼罩在青色的大雾之中,它们仿佛是完全在旧式传统中教育出来的矜持女子,将自己的美貌用围巾挡得严严实实,毫不心慈手软,而纵然看客如何千呼万唤,多么渴望一睹芳容,她们都丝毫不为所动。
一家四口都被这眼前的美景深深吸引,虽然每个人早已将规定的干粮吃完——食物不多,每次都有定量,事实上,主要满足两个孩子的需求,而宋之玉和张栓女这一路,总是处于饥饿状态——但是,大家都没有要继续赶路的意思。就连二闺女和秀堂,也不吵不闹,姐弟二人安静地依偎在一起,欣赏着眼前这从未领略过的壮美的风景。
远处是高山,前方是深不可测的悬崖,层峦叠嶂、郁郁葱葱,着实美丽!
“看!山上有花!”秀堂忽然兴奋地叫了起来,他向后仰着头,用手指着后面的山崖。
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高于他们头顶的山崖上,在一片碧绿当中,点缀着大片大片的火红!众人一惊。
人们在欣赏风景的时候,都习惯于平视前方,而很少回头和抬头。小孩子的思维要开阔得多,他们总是扭着灵活的脖子,小脑袋前后左右上下全方位地看,只要是视线能够企及的地方,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两个孩子早已兴奋不已,跑过去站在山下,跃跃欲试,准备爬上去。宋之玉连忙制止了他们,他向远处走了几十步,选了一个坡度较为平缓的地方,将母女三人招呼过去,从那里很容易地就上了山。
“哇!”
“哇!”
一家人连声惊呼,就连两个大人都不例外。不过是又上了几十米的高度,放眼看上去,就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漫山遍野盛开着同一种花,火红火红的,娇艳欲滴。纤细的枝干,从草丛中,从石缝间,顽强又倔强地挺身而出,向着太阳,张开了火红的笑脸。凑近看,发现每朵花都有六个花瓣,花瓣细长,并且向外翻卷,花蕊则骄傲地挺直了身体,火红的小脑袋探寻着这个多彩的世界。花儿好似一盏盏挂起的袖珍红灯笼,在风中妩媚地摇曳!
两个孩子疯了似的,在花丛中来回奔跑,一会儿闻闻这一丛,一会儿又跑去看看那一丛,明明都是同一种花,但似乎又每一朵都不一样,各有各的风情,他们好似要将这漫山遍野所有的花儿的风情都领略一遍。
宋之玉和张栓女也被这壮观的景象所折服。他们呆呆地伫立在花间,贪婪地欣赏着这大自然给予人类的馈赠。他们俩不敢大声说话,就连呼吸,都比平时要平缓一些,生怕动静大了,会将这些落入凡间的精灵吓跑。
过了好一会儿,张栓女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山丹花!这一定是山丹花!”
是的,她早听说大青山上每到夏天就开满了火红的山丹花,但是她从未见过——大青山对于她来说,太遥远,她之前没想过她能到达这里——十三年前她虽然翻越了一回大青山,但那是寒冬腊月,别说山丹花,就连一根草都没看见。而这一次,却有幸看到了。她早已听说山丹花的特点,而眼前的这火红的花儿,不正是传说中花瓣卷曲的灯笼似的山丹花吗?
宋之玉点点头,“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闻。”他知道,这确实是开在阴山山脉特有的山丹花。
美景能够让人暂时忘记伤痛,大自然是治愈人类情感之殇的最好良药。在自然面前,比如高山,比如大海,人显得那么渺小,小得就像一粒尘埃,似乎风一吹就了无踪影。既然人都是微不足道的,自己遇到的那一点点忧愁,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心烦了,出去看看山看看海,散散心,就好了;失恋了,开启一场一个人的旅行,行走于天地间,让自己融入大自然,成为自然的一分子,自己的那点小恩怨,被自然所洗礼,自己也吸取天地之精华,令心胸开阔、格局提升,从而伤痛就会好很多。
那天他们一家四口是真的很快乐,可是,最终还得恋恋不舍地下山赶路。沿着盘山路下到大青山北麓,就是武川地界。之后他们又跋涉了三天,终于在一个黄昏,四个人身披金色的余晖,抵达了张栓女的家乡。她知道,五份子,早已没有了她的家。最后,她们到了旱海子,回到了张栓女母亲的家里。
真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一对阔别十三年的母女重新相见,又将是怎样的一番情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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