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上世纪90年代。到了年边,总是有一群精壮的男人,大概有七八个的样子。他们浑身油腻,背着各式各样的刀具,铁钩,铁棍……假如瞧得仔细,你会发现他们身上的血迹以及星星的污泥。
他们就是杀猪匠。腊月,一天会杀好几头猪。
我要讲的故事,是我童年的故事。
小时候我非常喜欢吃肉,那时候吃肉的机会不多,最常吃的肉是猪肉。
我印象最深的三道菜,芹菜炒肉丝位列榜首。如今,这道菜依然在,但是那种特别纯正的香味已经没有了。
那时候,我们村还是清一色的青瓦土墙房子,村里的小道也是由错落的石板砌成。
我跟小伙伴们在小道上嬉闹……肥胖矮壮的猪就在旁边慢悠悠地走,用他们非常特别的鼻子拱开地上的泥巴,发出鞥鞥的声音。
我们有时候会用手使劲拍它们厚实的屁股。它们的胆子很小,惨叫一声就跑开了。实在想不到那肥胖的身躯,竟然会跑那么快。
四年级的时候,妈妈到村里一个婶婶的家里要了两只猪仔,一只黑色,一只白色。
黑色的比较大个,白色的个头稍小。
妈妈为了讨喜,由我姐姐抱了黑色的小猪,我抱了那只白色的小猪。因为白色小猪一看就像黑色小猪的弟弟。
后来发现白色小猪白色小猪比较挑食,黑色小猪却给啥啥都吃,吃的老欢心啦。我妈妈说,真是你们抱来的,吃东西也拣着你们的习惯。
我说明明小白猪长得比黑色的俊。
都俊,都俊,来年都是大肥猪。妈妈说。
我家的猪圈在我们村的对面,与我们村隔着一条小溪。我妈妈说,养在这个地方,不容易染猪瘟。
可是我就不太乐意,因为姐姐去很远的地方上学。猪可是要我去喂养的呀。
一开始,我挑着两桶猪食,几乎都是哭着去的。因为同学们都是背着自己喜欢的书包,开开心心地去上学,而我却要在一个叉道上跟他们分开,然后一个人走过一段田埂,再小心翼翼跨过六块过河的石头,还要爬一段小坡,才能把猪食送到。
就是因为这两只猪,我才要一个人上学,而一个人上学真是又无趣又丢脸。我要打这两只猪。
我把猪食重重地放在地上,抽出已经磨的发亮的扁担。
两只猪听到外面有人来,就开始鞥鞥的叫。真是猪啊,也不管别人是不是来喂他们的,就知道叫。
老子是来宰你们的哦。
我打开门,黑色的猪昂起头,扭着圆鼓鼓的身子朝我跑来。就那一瞬间,我忽然不想打它们俩了。
吃东西,吃东西,吃好吃的东西啦。
我敲着瓢,两只猪吃得非常欢,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成长的过程中,因为对动物毫无抵抗力,所以我也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除去我稍微有些自闭症,我觉得动物会逐渐对人拥有一种信任感,坚定不移的信任感,第一次我不想打它们,就是因为它们对我非常信任,这让我觉得我是一个好人。
和它们相处的过程中,我发现猪并不脏,也不笨。
我扔了些稻草给它们,并没有对他们进行调教,他们就知道睡在上面。而且他们还会加以改造,比如用身子把稻草堆滚成窝状,这样稻草更容易聚集在一起,不会到处散落。他们把自己的大小便拉在水沟旁,离自己的窝远远的,这些好像是他们天生拥有的本领。
猪吃东西时,非常非常非常认真。放佛那就是它最幸福的事。它们的眼睛其实特别好看,大大的,黑黑的,好像一直聚焦在一起,从不因为这个世界繁华多彩而变得涣散。
每次看他们吃东西的时候,我的心也会变得特别宁静。我用手抚摸着它们的头,仿佛在跟他们交流,虽然那时候的我并没有很多烦心的事。
猪兄弟慢慢长大,大到妈妈决定要把它们分开圈养。
白猪被送到另一个猪圈。一开始赶它出来的时候,它估计认为我们是让它们出来遛弯,一点也不犹豫。当我们把门关上的时候,它开始焦虑不安,不停地低嚎,大黑猪也是在里面不停地低嚎。然而它还是不能反抗,被赶到另一个猪圈里。
它们互相看不到,黑猪嚎叫一声,白猪就嚎叫几声,然后又你来我往地嚎叫。
渐渐地,黑猪长得越来越壮,毛色发亮,皮肤也透露着亮色,别人见了黑猪,都夸它长得好。它只是鞥鞥,好像不为所动。
白猪长得毛色枯燥,凌乱,皮肤也是没有光泽,身材比较瘦。妈妈总是说,这白猪长得不努力,不过还好,没生病就好。
它就是长这样,因为这样它才是白猪。我辩解。
可是猪就是要越壮越好。
它不壮也是猪。
为什么猪非要壮呢?它就是猪啊。我小时候总是有叛逆的想法。
然而不幸的事发生了。
那一年,我们家种的莲花白菜大丰收,妈妈甚至为这么多菜吃不完最终会烂在地里发愁。
那天晚上,我们剁了满满地两大桶猪食给它们吃。黑猪吃得非常欢快,砸吧砸吧根本停不下来,白猪特别挑食,它吃不惯莲花白菜,只是勉强吃了两口,就回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我跟妈妈又挑了满满两大桶猪食过去。当我们招呼猪的时候,却没有听到它们的回应。
不会是吃太多生病了吧?
妈妈自言自语,但是从她的神情可以看出,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打开门,黑猪躺在地上,似乎还在睡觉。
妈妈招呼了它几声,但是它今天很异常,完全没有回应。
妈妈马上用手去摸它的身子,她的手突然抖得很厉害。
醒醒,醒醒。
妈妈的声音明显不对劲了,她要哭了。
快醒醒,快醒醒……啊。
她哭了,哭得很伤心。
她一边哭一边说:你怎么就不还债呢?你怎么就不还债呢?
我站在旁边,一动不动,我不晓得怎么做,我甚至怕我身体稍微轻轻一动,就会把现场的空气打碎,让我妈妈更加伤心。
黑猪躺在地上,再也没有声音。它曾经多么讨我们喜欢,可是再也没法扭动它那圆鼓鼓的身子,欢快地吃猪食。
妈妈哭了很久很久,她好像看到了黑猪舍不得离开的魂,好像它要听我们说很多很多话,可是它就是死了,变成一具尸体,让一位勤劳的农家妇女很伤心。
白猪发出微弱的嚎叫声,它好像知道黑猪已经死了,因为它的嚎叫声是那么轻微,好像它们已经道别过。
没有猪再陪它说话了,走了的,是他的同胞兄弟。命运让它们幸运地被卖到了同一个家庭,但是它最终不能陪它一起长大,白猪应该会很孤独吧。
为什么呢?因为我突然感到很孤独。
猪死了,尸体不会被下葬,而是被吃掉。除了猪毛跟身上的泥垢,它们浑身上下都是可以用来吃的。
我们可以不吃它吗?我问。
它就是用来吃的。妈妈还没有恢复过来。
但是它很可怜,我也很喜欢它。
它是菜货,就是用来吃的,它被人吃了,才算完成自己的使命。
我说不出话来,因为我眼泪已经流出。
我想不明白,黑猪死了,妈妈那么伤心。但是为什么她偏偏要吃它?它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就已经很可怜,身体也是那么冰冷,好像怎么也暖和不起来。为什么要吃它呢?
最终它还是被吃了。
大人们无比惋惜地用滚烫的开水烫软了它的身体,用乌黑的铁片刮干净了它身上的毛。它是黑猪,但是刮干净后却白白净净。它的毛被刮干净后,嘴巴机械地张开,看上去很丑,眼睛也变得很吓人。
它真的死了。
我默默地站在屋里,偶尔才鼓起勇气来看它一眼。
它真的死了。
活不过来。
可惜了,这要是长大了,肯定是口大肥猪。
这架子真好。
大人们一边把它割成一块块,一边叹息。
妈妈的眼圈又开始变得微红,说话的声音也明显嘶哑。
我给它吃太多的莲花白菜。
这种白菜猪不能吃太多,容易胀气。
这是农家人的常识,我妈妈也十分清楚。但是满满的一园子莲花白菜,她又舍不得烂掉。所以她才自我安慰,冒了个险。
一开始我拒绝吃黑猪的肉,甚至把我的碗也单独放在一边。我自己洗碗,不想吃沾染了黑猪任何东西的东西。
但是忘记什么时候开始,我吃了它的肉,真的很好吃,忍不住吃了很多,吃了一顿又一顿。
黑猪死后,我们给白猪找了些伴。在黑猪的圈内,养了一些鸡。白猪稍微变得开心一些。
但是白猪真是非常有个性的猪,它自始至终地挑食,虽然最后它还是长大了,比黑猪大了一倍多,完全透漏出成年猪的味道。
我看着它长大,我发现,它身上有一种东西,从未长大过,自始至终都是开始的模样。
那就是它的眼睛。
那双眼睛,依然不关心周围的事物,始终那么黑。
盯着它的眼睛看,它也从不回避,因为它不关心周围的事物。
但是它认得我,却可以肯定,至少有一个途径是通过眼睛。
它只用眼睛去做最简单的事情,那就是看,而不是觊觎。
腊月,我们已经放假回家,每家每户开始筹备年货。
腊月初,我们小小的村庄,偶尔就会听到猪的嚎叫,好长好长的嚎叫,然后就没了。
开始杀年猪了。
庄稼人的脸色喜色难掩,甚至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大家见面,就会问你家的猪杀了多少斤?听完对方的报数,忍不住夸一句,发财发财!我家的猪杀不过你家的猪。当然这是客套话。一般都会回答:你这瞎说,我前几天还到你猪圈看了一下,保守估计260斤。对方会说得肯定比自己家杀的猪多几斤。
我爸爸回来后,终于要杀白猪。
我当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觉得杀年猪就杀年猪。
当杀猪匠一齐聚集到我家时,他们站在门口,挡住来外面照射进来的光,让我看到的全是他们的剪影。
他们身上背着的杀猪刀,有很多把,有杀猪的,有剖猪的,也有割内脏的,分的清清楚楚。
我突然有点舍不得杀白猪。
妈,要杀猪了啊?
对啊,杀年猪,就好过年。
等不及了,哈哈。
杀猪匠逗我。
晚上就可以吃猪肉了,平时买那么点,又贵,还不新鲜,今晚敞开肚子吃。
多吃点肉,好长胖些,长高些。
但是不能吃猪尾巴,吃了猪尾巴考试就会倒手第一。
……
他们没事就喜欢开玩笑,而且老喜欢拿我们小孩子的学习开玩笑。
他们一起商量,我也听到了。
你家的猪还养在河对面吧?
你们先吸口烟,我过去给引过来。
妈妈说完,提起半桶猪食,腾腾腾地跑去。
我瞟了一眼,是上好的猪食。
我也去。
你去干吗?人多了它反而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次他们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一会儿,妈妈用半桶猪食招引着白猪,出现在大家面前。
它虽然一直不胖,但是看上去还是胖了很多。
它跟在妈妈身后,走路一扭一扭的,偶尔发出一声低嚎,越接近我们,它的步子就越来越慢,最后,它停下,死活不肯再走。
妈妈招呼它一声,它就回答一声,但是就是不肯走。
就在那里可以了。
杀猪匠话还没说完,八个大汉就围了上来。
我看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白猪看到大汉,发出连续的嚎叫,声音也变得很大,但是它没有走。
大汉拿着绳子,绑住了它的四条腿,它开始反抗。
但是一条黑色的铁钩,钩住了它的下巴。8个大汉开始跟白猪角力。
你们等会,我去那些纸钱来。
妈妈跑进去拿了些纸钱,香。他们也把猪拖到了要杀猪的地方。
抱住了!
一声令下,一把尖刀从白猪的颈部刺入。
白猪发出响彻天际的嚎叫。
妈妈一边烧纸钱,一边用嘶哑的声音说:你已经还债了,下辈子别投胎做猪了。
恩,下辈子投胎到一户好人家……
他们的语气,突然变得很神圣。他们的表情,也十分虔诚。
我站在一旁,身子已经发麻,僵硬。这个世界,在我心里,时而变得复杂,时而又变得很简单。
杀了年猪,就要修猪,就是清理猪。白猪就像黑猪一样,被扔在猪筒里,倒上滚烫的热开水,然后大汉们七手八脚使劲的刮白猪的身体。
刮干净后,白猪被吊在梯子上,杀猪匠要摘掉它的内脏,还要把它的肉割成一块一块,这样方便储存。
它的头也被卸下,被用来拜神。在神庙拜神的时候,它的嘴还必须要叼住自己的尾巴。我没有问过这是为什么,我自己猜想估计是想让神认为这是一头完整的猪,朴素的农民拿出最好的东西敬神,希望神能保佑他们。
我问妈妈,为什么它们是来还债的呢?
因为它们上辈子做得亏心事太多,这辈子变成菜货,让大家吃,才能洗去罪孽。
我当时只是觉得奇怪,现在却想得有些明白,假如真有轮回这种事,我们下辈子都会变成菜货。
轻微的自闭让我总是模模糊糊地觉得外面的世界很复杂,很吵闹。很多时候我都在抵抗,我要建立我自己的世界,不想被打扰,很自由。
看书,我很爱看书,这算是自己的小世界吧。
写文字,我有时候会写一些小小的文字,这也算自己的小世界吧。
……
很多很多,但是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尝试着去接受这个世界,因为它确实值得去接受。
但是外面的世界唯一让我不满的地方就是太复杂了,真的太复杂了。有时候听别人的言谈,总觉得每个人都想统治世界,或者甚至有已经统治世界的感觉。
写着写着,开始有些语无伦次。其实对这篇文章,我不想有太多的总结。本来我就是为了写一篇童年故事。这篇故事,看上去也很复杂,特别是农村人对菜货的感情,真的很复杂。这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事,因为我无论站在农村人或者猪的角度来说,我都没有一个非常好的答案。但是总是怀念童年的事,出发点却是为了寻求心里的宁静,因为这些故事很简单。
很多时候,我都在对自己说,人需要糊里糊涂地活下去,需要感恩,需要经常认识自己,保持一颗宁静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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