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航
好久没听到牛的哞叫了,站在屋坎前望向辽远的田野,我不禁有些失落,偌大的田野竟见不到一头牛。近处田陌只有几台笨重的拖拉机在扭着僵硬的身段,挣扎出突突突的怪叫,声嘶力竭,入耳心悸。我不禁怀念起儿时的牛来。记得年少时,我美丽的家乡在这个季节是群牛奋蹄,万哞绵响的。
那时候,农事紧张,人牛都不得闲。每天鸡刚打鸣,随着哪家的大门第一声吱呀,紧接着就是一条街的栓起门开的声音,然后整个村子就醒了。男人们打着呵欠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走向自家的牛栏把牛赶出来,扛犁捉鞭一路吆喝,牛儿打着响鼻用厚实的脚掌得—得—得地敲打坚硬的花街,一路俯首贴耳。街头巷尾两牛相遇,虽然蹄下不停,却总会遥遥对视,哞声应和。此起彼伏的哞叫伴着房前屋后古枫的飒响,听来很舒缓惬意。天放亮了田野里也撒满了牛,喝叱—喝叱—喝叱的吆牛声与哞哞的牛叫闹腾起来散漫开去。春天,被牛哞牵来了。
牛是乡村的魂,没有牛哞的乡村缺少活力和灵气。
六七岁的时候,我家养了两头水牛。它们体格硕大,特爱滚澡,每天下午,爷爷在忙完农活后就牵它们去屋后的池塘里滚澡,池塘半亩见方,泥多水少,牛儿滚得浑身泥浆,得意处还把尾巴甩得啪啪响,星星点点的泥水洒到蹲在一边衔着烟杆的爷爷身上,惹得爷爷忙躲不迭连声骂“招瘟”,爷爷的狼狈样引得我咯咯笑,我家水牛也在池塘中嘿—嘿—嘿地叫,只是它们的叫声与它们的体格完全不相称,远远没有比它体格小得多的黄牛叫得粗犷豪迈。爷爷总称它们是老伙计,那神情与唤我是“鬼崽”时一个模样。真令我妒嫉。我最喜欢爷爷把我放上宽宽的牛背在屋后的牛路上缓缓骑行,路两边有参天的苦栗树、枫树和连亘的土墙,树和墙都爬满青碧的藤,骑着骑着,牛儿就会傍到树边或墙边蹭痒,我抓住藤儿轻轻一荡就下地了。爷爷旁边直乐呵。那感觉真好。
后来,家里卖了水牛,买回一头黄牯牛。爷爷把放牛的任务交给了我。我每天放学,跟着我们后街的十多个男孩女娃一起放牛。
十多头牛走在前面哞哞叫,十多个野孩子散在后面叫嚣嚣。引得四野的牛都哞叫起来
我们最爱去的是赵家苑茶山和上坝茶山,那时人们还不知道在茶林喷除草剂除草,青草绿得流油,还长满了野果。将牛群从东边赶进幽深的茶林,牛儿在里面转几圈就吃得肚儿滚圆,然后悠闲地躺倒在茶树下反刍,绝不轻易乱跑。我们可以放心玩,到傍晚要回家了,几声唿哨,林中的牛儿就哞哞回应,腆着肚子磨磨蹭蹭地从茶林西边走出来,一头都不落。那时我们常玩的是捉迷藏抓特务,大家甩开脚丫子漫山遍野撒欢了跑,跌倒爬起来再跑,有时不慎被石子蹭破了皮,痛得嘴巴直咧牙关紧咬,也绝不哭。玩累了就去茶林里弄吃的,春天可以吃茶叶苞(pao平声)茶叶瓣、树莓,夏天有地枇杷,还有蜂糖罐、狼棘果、山石榴等。冬天茶林里没啥可吃的就拾一大堆枯枝烧一大堆火,烤糍粑、土豆、红薯。
后来,看过《少林寺》,茶林放牛坡就成了我们的练武场。因为个头较小,我总是在相互切蹉的时候被对手轻易地打倒,很狼狈,连我家的黄牯牛都觉得没面子。我暗下决心要练成独门绝技,悄悄从爸爸的书柜里偷出几大本厚书,拿去绑在茶林僻静处的茶树上,每天放牛的时候就对着它嘿嘿使劲擂拍。因为铁哥们围成跟我讲过,武林秘笈里说打烂千层纸就能练成铁砂掌。我家黄牯牛似乎也晓得主损牛辱的道理,在我累趴下的时候卧在旁边给我吻手舐足,痒得我呵呵直笑。尽管我练得很卖力,比武还是败的多。有一次又被败家子(发小的混名)三拳两脚打倒在地,骑在身上非逼我叫他师父。我不肯,他竟解开我的裤带要褪裤子,吓得我哇哇大叫。我的黄牯听到我叫声凄惨,咚咚直奔过来猛一低头轻轻一拱将败家子掀过脚朝天。这下轮到败家子的黑牯牛不答应了,哪有顶人不看牛面的道理!低头弓背喘着粗气就直向我的黄牯牛冲去,黄牯牛毫不示弱,撒蹄迎了上去,砰、砰、砰两头牛你来我往地对顶了起来,伙伴们就呵呵大笑看个精彩,不一会儿轰隆隆一阵狂跑——几个回合黑牯牛败下阵去。我家黄牛自此确立头牛的地位,同伴中再没有哪家的牛敢轻易挑衅它的权威。
那次在学校与同学打陀螺玩得尽兴忘了时间,回到家,放牛的伙伴们早就走了,我的黄牯牛在牛栏里直转圈,不断用角顶栏栓,哞哞直叫唤。我匆匆把牛栏栓抽出,刚放下一根横档,它竟猛然一跃就纵出了牛栏,冲出后门四蹄奋飞,瞬间跑得老远,肯定是饿得慌也憋得慌了。我累得气喘嘘嘘咋也追不上,不一会儿就无影无踪。担心爷爷的责罚,我在外面挨到天黑我才硬着头皮回家。不料爷爷半句责怪都没有,只是紧让父亲跟他出去找。到深夜,人回来了,牛没有来,爷爷一个劲地骂“挨万刀的招瘟,跑得那么野,回来了我再收拾你。”妈妈絮叨地数落我不听话,玩性大,把牛丢了。我默不作声地直落泪,那一夜,我家牛没回来。一整夜我都没睡安稳,梦中老是晃动着牛的身影,好几次被隐约的牛哞声惊醒。
第二天中午,我家牛回来了,只是腿瘸了,臀下与腿弯处有两记深深的刀痕,浑身鲜血,蜷在牛栏角哞哞叫唤,叫得妈妈直抹泪,爷爷和父亲的眼睛也是红红的,我顿时嚎淘大哭。爷爷上山采草药给它包扎,每天给煮稀饭给它吃,仍没能治好,失血太多,两天后它在哀哞声中死去。有好几个牛屠父要买去卖肉,爷爷和父亲都不同意,将它埋在了我家的杉林。后来,我家知道我家黄牯牛是闯进了船(一个人的绰号,他腿瘸走路像撑船。)家的油菜田,偷吃了几株油菜,被船用柴刀砍伤的。不就两株油茶吗,至于那么狠吗!我至今都未能忘记我家黄牯牛死的惨状,我永远都无法原谅那个凶手。
好久,我家都没养牛。后来爷爷渐渐衰老,追不上牛了,父亲要教书又不会拿牛犁田。从此我家再没养牛。牛哞渐渐遥远。
后来,乡亲们的砖房砌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多,家乡的牛栏却也越来越少,街上难得见到几砣牛粪。再后来,牛哞越来越遥远。家乡田野取而代之的是拖拉机振耳欲聋的怪叫。那哪比得上厚重敦实、粗犷豪迈的牛哞入耳!
真想再听家乡田野里的群哞绵响。
2012年3月21日夜
遥远的牛哞 遥远的牛哞 遥远的牛哞 遥远的牛哞 遥远的牛哞 遥远的牛哞 遥远的牛哞 遥远的牛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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