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现象有两种解释,我们先说简单的:因为女鬼确实更吓人。
恐怖大师、克苏鲁神话的创始人洛夫克拉夫特曾经说过:「人类最古老而强烈的情绪就是恐惧,而最古老最强烈的恐惧,就是对未知的恐惧。」
随着科学进步,人类的认知边界极大地拓展,对未知的恐惧不断消减,到现在只剩下了一种:怕鬼。鬼的特殊之处在于它不能被现代科学证伪,再坚定的无神论者,半夜三更经过墓地时也难免心里发毛。
女鬼会让我们更加害怕,是因为她比一般的鬼更加神秘未知。几乎所有的女鬼都有一头可以遮住全脸的长发,即使观众明知电影中的女性角色不是鬼,遮住全脸的长发仍会引起强烈不适,例如《蔷花红莲》中的女主角蔷花在影片开头的造型,导演金知云刻意让她披下头发,制造视觉紧张感。
只增加「未知的恐惧」还不够,女鬼更大的优势还在于反常——日常生活中,相比男性,女性的刻板印象是柔弱、温顺,缺乏攻击性,一旦化身厉鬼,造成的预期违背会对我们的神经带来更猛烈的冲击。反之,如果鬼的造型是一个成年男子,观众不会有太强的预期违背。
其实不只是女性,同样是弱势群体的老人、小孩也经常是恐怖片中的惊悚担当。例如在贞子、伽椰子、楚人美之前,很多人的童年阴影:龙婆。
《电梯里的恶魔》中的老太太。
小朋友就更多了,例如《孤儿怨》中这个有着小女孩身体的中年女人。
《寂静岭》中的黑暗 Alessa。
《驱魔人》中被恶魔附身的小女孩。
《咒怨》中的俊雄(就不放上妆照了)。
甚至在非恐怖片中,小朋友的惊悚效果也常能给我们惊喜。例如《唐人街探案》中吓到了不少人的张子枫。
把张子枫和陈思诚的灵感来源——《一级恐惧》中的爱德华·诺顿放在一块儿比较,谁更吓人不言自明。
比小朋友更恐怖的是什么呢?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小朋友。
除了女人、老人和小孩,恐怖片史上的其他成功形象也都可以用未知+反常来解释,比如斯蒂芬·金《它》中的小丑。小丑之所以极易引发强烈恐惧,一是其真实长相隐藏在妆容之后;二则日常生活中他是被取笑奚落的对象,一旦成了反派,反差感远比其他角色更强烈。
还有孩子们的好朋友——玩偶。
鬼娃恰奇
《招魂》中的玩偶。
如果反派是孔武有力的男人,导演也会给他设计一些未知+反常的细节,否则很容易让恐怖片变成动作片。
最常见的细节是戴面具。
《十三号星期五》中的詹森
德州电锯杀人狂
《月光光心慌慌》中的面具杀手
《电锯惊魂》中的面具男
这个就不用说了
黑武士不戴面具会是什么效果呢?
和蔼可亲。
如果受剧情限制反派没法戴面具,也要在造型上做文章。例如《老无所依》中的杀手,科恩兄弟不但给了他一个奇怪的发型,还给他配了把史上独一无二的杀人武器——氧气筒。
《猛鬼街》中的弗莱迪如果没有烧伤,恐怖程度不会超过下面这位。
就说像不像吧
去年口碑极佳的网剧《无证之罪》中,为了增加反派 boss 李丰田的反常感,主创特意设计让他倒着抽烟,这是原著中不曾出现的细节。
反常感最强的是《沉默的羔羊》中的汉尼拔·莱克特博士,这个智商极高、教养极好、学识渊博、热爱古典艺术、吃穿用度极其讲究的心理医生,表面上是个无懈可击的文明人,暗地里却是个吃掉护士舌头时脉搏都没有超过 85 下的食人魔。多年籍籍无名的安东尼·霍普金斯,凭这个史无前例的角色,成了奥斯卡史上第一个靠恐怖片拿奖的影帝。
刚咬死人的汉尼拔博士陶醉在《哥德堡变奏曲》中
但即便汉尼拔的人设已足以令人胆寒,导演还是要给他戴上面具。
值得一提的是,原本这个面具的作用只是为了防止汉尼拔咬人,因此安东尼·霍普金斯为《沉默的羔羊》试镜时,曾经试戴过好几种网兜状的面具,但导演乔纳森·德米最终选择了这款遮盖面积最大的,为的就是不让观众看到汉尼拔的表情,增加视觉的神秘感和反常感。
汉尼拔如果是以上三种造型,就不是食人医生,而是食人橄榄球手了。
恐怖片中的成年男人如果没有视觉细节的加成,即便演技高超如杰克·尼科尔森,也很难唤醒观众内心深处的恐惧。看过《闪灵》的观众津津乐道的恐怖画面通常是双胞胎、血海和浴缸中的女人,而不是尼科尔森拿斧子砍人的画面,即使库布里克的剪辑和场面调度足够惊心动魄。
这张经典剧照里,尼科尔森还没有女主恐怖
未知+反常=紧张感+预期违背,用这个公式可以解释绝大多数恐怖片令你毛骨悚然的原因。而女鬼,正是未知+反常的极佳体现。
不过,既然女鬼这么好用,为什么拍了将近 100 年恐怖片的好莱坞,一直没有生产出贞子这样的女鬼大 IP?
可以肯定的是,西方观众并非对女鬼无感。《午夜凶铃》《咒怨》上映后,日式恐怖(J-horror)之风迅速刮遍全球,不但在港台引来一批跟风之作(如《山村老尸》和《诡丝》),好莱坞也马上翻拍了美版的《午夜凶铃》《咒怨》和《鬼水怪谈》。
贞子和伽椰子的恐怖程度远超吸血鬼、狼人和丧尸,几乎是欧美观众的共识。《午夜凶铃》之后欧美恐怖片也普遍能看出日式恐怖的烙印,最典型的,就是号称当今最会拍恐怖片的温子仁的《死寂》和《招魂》系列。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相对复杂,但也可以先用一句话简单概括:虽然人们习惯把西方的幽灵等同于汉文化圈的鬼,但二者其实有很大的不同。
日式恐怖片中的鬼,在东方文化中通常被称为「怨灵」「厉鬼」或者「孤魂野鬼」,实际上是祖先崇拜的产物。
早在商周时期,中国就已出现了发达的祖先崇拜信仰,留下了很多用人牲祭祀祖先的记载。
这种信仰可以解决人类社会的两大问题,一是死亡焦虑,人死后变成子孙后代的保护神,意味着灵魂不灭;二是繁衍问题,只有留下了后代,才能在死后由人变神,享受祭祀,这也正是中国很多地方认为有后代的老人正常死亡是「白喜事」「喜丧」的原因。
祖先崇拜为社会的稳定和延续提供了一套近乎完美的解决方案。所以不只是中国和日本,人类学家弗雷泽在《金枝》中总结过,祖先崇拜是全世界的普遍现象,现存几乎所有的土著人都留下了这种信仰的痕迹。
但祖先崇拜同时也会带来一件副产品,就是「怨灵」和「厉鬼」。
在死亡问题上,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是自然死亡之人可以回归到祖先的行列中,也就是所谓的「善终」,而幼年夭折、无后代者的死亡和凶死则被认为是「不得好死」。
前两种死亡由于没有完成繁衍后代的伦理责任,不会获得祭祀,成为孤魂野鬼,而凶死,也就是自杀、他杀等非正常死亡,则会导致死者灵魂受损,死后不得安宁,带有怨气,化身厉鬼怨灵。如《左传》中就提到:「匹夫匹妇强死,其魂魄犹能冯依于人,以为淫厉。」
从这个角度,我们很容易理解为什么今天日本恐怖片中的怨灵主要是女人。
在中国和日本的传统文化中,能产生怨气、化身怨灵的主要是以下三种人:战争中阵亡的军人(如南北朝时的蒋子文信仰)、含怨而死的帝王将相(如日本的崇德天皇和菅原道真)以及在男权社会中极为常见的受迫害的女子。
在日本怪谈中,女子被丈夫压迫或被轻薄男子始乱终弃是出现频率最高的题材。因此拍摄现代恐怖片时,帝王将相不在考虑之列,女鬼曝光度最高。
可以推测,在任何一种文化中,祖先崇拜信仰都必然会导致孤魂野鬼和怨灵的出现。实际上,今天的基督教文化中仍残存着祖先崇拜的痕迹,例如在万圣节时打扮成鬼怪的模样,制作形貌诡异的南瓜灯,都是祖先崇拜文化中典型的招魂巫术。
但是,基督教这种一神教信仰必然与泛灵论的祖先崇拜以及其他一切迷信出现冲突,除了上帝和撒旦,不能允许其他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超自然现象的存在。因此,对于民间迷信中普遍存在的幽灵,也必须将之纳入到「上帝-魔鬼」「善-恶」的二元对立的信仰秩序中。
所以我们会发现,西方幽灵与东方怨灵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前者是一种被努力纳入自然秩序的超自然力量,而后者几乎不受自然秩序的任何限制。
好莱坞恐怖片的典型模式,是几个年轻人去了一个闹鬼的城堡或林中小屋,幽灵的力量通常无法触达闹鬼区域之外的地方,而且幽灵并不比人强多少,人虽然在其面前是弱势的,但仍有反抗的机会。
而《午夜凶铃》和《咒怨》中的怨灵,则几乎不会受到任何物理限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弄死谁就弄死谁,尤其是后者,几乎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另外,在威廉·弗里德金的《驱魔人》和萨姆·莱米的《鬼玩人》等经典鬼片中可以看到,幽灵通常被认为是魔鬼对人类的蛊惑和戏弄,用附身于人的手段作祟,没有像贞子、伽椰子一样的具体形象。
影史经典中唯一的例外可能是《第六感》,好莱坞能拍出这个东方感极强的鬼故事,很有可能是因为身兼导演和编剧的沙马兰是个印度人。
不只是幽灵,西方恐怖文学中其他的典型形象,通常也不像东方的鬼一样拥有无法解释的超自然能力。斯蒂芬·金曾提到,现在好莱坞的恐怖片类型,仍然可以追溯到哥特小说中的三大怪物:吸血鬼、科学怪人和化身博士。化身博士的人格分裂不用多说,吸血鬼德古拉伯爵从罗马尼亚跑到英国还需要坐船,还得随身携带家乡的泥土吸取力量,听起来着实令人心酸;而科学怪人除了乱杀人,也没有任何特异功能。
甚至克苏鲁神话也是如此,洛夫克拉夫特小说中描写的怪物有人类无法想象的力量,激发了几代人对未知的恐惧,而一旦将其影视化,在明显受克苏鲁神话影响的《迷雾》和《极度深寒》中,怪物也只能发动物理攻击。
从哥特小说至今,恐怖文学作家一直被反对超自然和迷信的基督教限制了想象力——既然幽灵也只能附身于人发动物理攻击,还不如直接用丧尸狼人毒虫怪兽,甚至变态杀人狂来得实在。所以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虽然盛行各种鬼故事,但幽灵始终无法取得吸血鬼、狼人和科学怪人一样的地位。
这或许也能解释,为什么相比东亚,欧美恐怖片中幽灵始终不是主流,更无法创造出贞子和伽椰子这样能吓死人的女鬼。
不过我们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没有解决:既然东亚尤其是日本民间文化中有强大的怨灵和怪谈传统,日本人也拍了很多年的鬼片,为什么直到 1998 年的《午夜凶铃》,女鬼才开始在全球范围内产生影响力?
著名电影史学者佐藤忠男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他在《日本电影史》中谈到:
《午夜凶铃》……也存在于日本传统的怪谈有着决定性不同的要素。怪谈片里的幽灵,只对迫害自己致死的加害者进行复仇,除此以外的人原则上不予加害。然而《午夜凶铃》中的恶鬼贞子却不论对象是谁,只要看了她用充满了诅咒制作而成的录影带的人,无论是谁——当然,只要这个人不卑劣地在一周之内把录像带再给别人看——她都会让那人在极度的恐惧中面部扭曲惨不忍睹痛苦地死去,即便那人没有任何罪过。如此非人道的事情,日本传统的幽灵们从来没有做过,能做出这种非人道事情的,只有非人类的西方的恶魔。因为恶魔是与善良的神彻头彻尾对立的一种存在。《午夜凶铃》中的女主人公,虽然于日本怪谈里的幽灵相似,但是毋宁说更接近美国恐怖电影里的恶魔。
佐藤先生的观察很敏锐,但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解释贞子和伽椰子的成功:她们给观众带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复合型恐惧。恐怖片爱好者会发现,《午夜凶铃》之前,鬼基本都是飘来飘去的非实体形态,而自贞子以降,女鬼基本都是爬着出场的。
关于女鬼为什么要爬着出来,《午夜凶铃》的作者铃木光司曾经跟记者解释过,因为原著是一部科幻小说,贞子其实是虚拟世界的一个计算机 BUG,铃木非常反对让贞子从电视机里飘出来,摄制组不得已只能让演员用爬行的方式出现。
极有可能是这个歪打正着的小细节成就了贞子——几乎每个人回忆起午夜凶铃时,脑中出现的都是贞子从电视机里慢慢爬出来的画面。后来更加成功的伽椰子也以爬行动物的姿态出现,绝非偶然。
为什么爬出来的鬼更恐怖?
因为它唤醒了人脑中的预装程序。据神经生物学家 Cornelius Gross 和 Newton Canteras 总结,按照刺激来源,人类的恐惧对象可分为三类:捕食者、侵略性强的同类和疼痛刺激。这三种恐惧各自的神经回路也已经找到,与之相关的脑区都位于大脑新皮层以下,属于人类最早发展出来的情绪——智人的生活环境中到处都是凶猛的掠食性动物,出于趋利避害的本能,必须发展出恐惧、恶心等情绪来保护自己。
爬行是对掠食性动物的模仿。被吃掉的恐惧比被杀死的恐惧更加原始,人在想象自己被吃掉和被刀子捅死、被棍子打死时,总是本能地会更加畏惧前者,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汉尼拔·莱克特博士如此深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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