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打扬尘

作者: 读秒 | 来源:发表于2021-02-15 06:54 被阅读0次

“光弹子打扬尘,没望”,是我们家乡的一句土话,每当对某件事情不抱希望时,村里的老人们便会脱口而出。

我初中毕业、中考一结束,有人曾知道我三年的学习阶段,是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中混过来的,就有口没心地也说了上面那句话。当“刺耳”的话传到我耳朵里时,我不以为然,也没去跟他们理论。

懒得跟他们计较的原因,一是他们把话说到点子上了。对于开始就不抱希望的事,当然最终也就不会落得失望的下场了;二是光弹子打扬尘,头上如果没有什么遮挡物,要是还抬头望望屋顶,那最终遭殃的必定是眼睛。因为打扬尘的活儿,我做得多了,深知这句恰到好处的歇后语,所蕴含着的生活哲理。

面对才十六七岁,就永远失去了学业的现实,我无可选择地回到农村,干起了与年龄不相符的繁重体力活。

每天往缸里挑吃水、又从茅坑里挑粪浇灌菜地、在雨雪天气里,去山坡上刨树头回家当柴烧、披星戴月之时,从泥浆满地的田间地头,往家里背那些刚分回的红苕萝卜的口粮……等等,本来还有很多,也就不在此一一列举了。

这些不外乎都是我在多少次的重复中,所要面对的事实。只是,当我“完成”那可怜兮兮的学业后,这些早已熟悉的“工作”,在我身上就自然地变成了常态。像绳索那样,把我越勒越紧。以至要用一生来面对。

当然,每年一次的“打扬尘”,不得不认真提一下。因为它在我整个童年生活中,充当了一个必须的角色。只是,我对它那过于繁琐与赃污,老实说是有些嫌弃。嫌弃得不想再干了,却每年都逃脱不得。

像栽秧打谷、耕田耙地……最核心的粗活儿,以及怎样才能踩准大自然的节拍,实施春播秋收,我却是一脸的茫然。这得在我回乡后不久,必须从头学起。

每当看到村里的那些老农脸朝黄土背朝天、汗流浃背的愁苦相,以及长满茧巴的手脚,我心里就有些悲哀和苍凉。不过,我还是严肃的安慰自己说,慢慢来,你将来也一定会成为他们现在这个样子的……

※        ※

时间在坚毅的忍耐中,终于摇摇晃晃的熬到了年底。面对腊月,我的期望值增加了,因为在它的岁末,就是春节的如期而至。

“长工短工,腊月二十四的满工”。这腊月二十四日,无疑成了一个分水岭。旧社会如此,我那时面对的现实也亦如此。

婆婆(父亲的母亲)曾说过,以前穷苦人家外出做帮工,不管三七二十一,腊月二十四这天都雷打不脱,必定要结了工钱回家。所以,也才又有了“你愁的就像腊月二十四样”之类的通俗说法。

同样是这一天,不同的人却有着不同的心态。财主要散财给他家做工的人,做工的人在没拿到工钱之前,老也担心工钱会被无中生有的克扣了。倘若一年辛苦下来,拿不了几个钱回家,还怎么好面对爹娘,以及娃儿们和老婆,那年还咋个过哟!

“打扬尘”的习俗,便是从那时传承下来的。外面的人回了家,人多力量大,这才开始 “收” 家过年。

“打扬尘”,又成了这收家过年最重要的一环。只有打扫出一个清亮的世界来,才能把“年”迎回家来过。这是大人们在摸清了我们想过年的心思后,故意给出的说法。

每年打扬尘,我们家都没有一个准日。但也必定是在腊月二十四至大年三十其间的某一天。家里人多,事情当然就多了,有时真是忙得不可开交的。加之,挣工分是头等大事,哪舍得耽搁呢?!

父亲在离家接近二十公里的外地教书。又没有电话可通知,他在估摸中,也想充当一回真正意义上的主力角色。可每年又不是那么回事,到家才发现又晚了。因此,每年都心生愧疚,却毫无办法。

在我们村里,这打扬尘的活儿,都是男人们的专利。家庭主妇顶多只是个帮手而已。

心急火燎赶回来的父亲,好歹赶上了打扫 “战场”的收尾工作。如搬东西进家,把各屋子里厚厚的扬尘扫拢,连夜背到地里去,洒在越冬的麦苗上。

朦胧的月光下,父亲融入田间地头的身影,是那样合情合理,不带另类的半点亮色。

第二天一个神早,他就在凛冽的寒风中,在遍地泥泞的路面上,周围是潮湿的雾霭霜天,回校的行程寸步难行。

※            ※

我们家的草房子,别无二至地座落在村里成片的茅草房中间。它与其他人家一样,都是对祖辈基业的沿袭。

大约隔上两三年,麦桔做成的茅草,就要被盖上房顶。但冬天冰雪的侵袭,与夏天凄风苦雨的肆虐,让它的好日子过不了多久,新鲜的草屋顶,就显露出了陈旧的老态。

用活柴煮饭,升起的浓烟,在灶屋里久久徘徊。那时,我们常常被薰得眼泪直流、喷嚏连天,边烧着锅,边还要出去透会儿风才行。墙壁与屋顶,经过烟薰火燎之后,正炒着菜的祸里、吃着饭的碗里,冷不防常常就有黑渣渣掉下来。

平时呢,如抬眼向上望,准能瞧见数不清的黑须须悬在半空,似掉非掉的样子,像在与我们捉着迷藏。有时看不下去了,想用“竹刮刮” 把它弄下来,到底被婆婆制止了:“还没到打扬尘的时候,平时是打不得的……”

于是,到了该出手的那一天,小小的我,也跃跃欲试地举起长长的竹杆扫帚,一定要报复平时压抑已久的怨气。一开始我是瞎胡闹的乱动动,等我也能竖起竹竿扫帚到处扫扫时,母亲自然对我寄予了希望。我却又是那么的不得力,以至多次在梦中,因为打扬尘的竹竿短了一截,为老也打不到高处的扬尘而着急……

垫高的板凳翻了翘,重重的摔了下来……疼醒了,就掀开了铺盖。

我早就看出来了,母亲每年都是把自己编入到了一线主力阵容,属于率先出场的名单之列。父亲连替补队员都不是,不然她不会那么有准备的布局全场。也许,就打扬尘来说,父亲本来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头天下午,挣完工分回来,趁饭还没熟的当儿,她就去竹林里砍倒几个性硬的长竹竿,把剃下的竹梢,牢实地捆绑在竹杆的顶部,做成竹竿扫帚。

长一点的竹杆扫帚自然留作她自己用。短小一点的,是我的专属。

我用的竹竿,年年在由小变大地“生长” 着。直到可以不分伯仲时,母亲做的竹竿扫帚就大小一样了。

到了对扬尘要动武的早晨,率先起床的婆婆立即着手煮早饭,母亲则把我们兄妹一一“赶”起来,睡眼惺忪的我们眨巴着眼睛,在她的吩咐下搬这搬那。室内除了搬动不了的庞然大物外,其他的都要统统陈列到石头院坝里去。

不大会儿功夫,零杂八碎的东西,就堆满了整个石头院坝,弄得像刚搬家来似的。

早饭匆匆“带过”之后,其他人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只剩下我和母亲在屋子里来回打扫。四散逃窜的扬尘,很快就让我们面目全非了。

她头上习惯地包着一块毛巾,而我头上戴的是一顶破草帽,每当看到母亲那一付“偷地雷”的模样,我就忍不住想笑,却又被严肃或者不在意的她给制止住了。

小的时候是我在前面简单地扫,她在后面再过细地复扫一遍。后来,我长到令她可以放心的程度,我们就分头在不同的屋子里打扫了。感觉能给她“替个脚手” 时,我也由衷地自豪了。

待全部的扬尘一打扫完,我们都成了鬼模鬼样的人。脱下的衣服丢进水里,水变黑;用去污的肥皂洗很多次,水仍是污的;鼻孔里干了的鼻涕、口里咳出的痰,都带着扬尘的颜色。身上是一股浓烈的霉质味儿。

※          ※

初中毕业的当年,母亲对我寄予的希望,总算可以如愿以偿了。也就是在那一年,即便像往年一样晚归的父亲,也没如想往的那样赶回来,连打完扬尘之后的收尾工作,他也没能赶上,事后他的解释是学校要组织学习,请不了假。

也许是我已经完结的学业,让我绝了后路,我在那一年打扬尘的自始至终都成了主力。从砍竹子、做成竹竿扫把,到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细了心的打扫,到再把坛坛罐罐、锅碗瓢盆、铺笼盖被等等,全部归位齐整,无一不体现出一个男子汉的角色与担当。

朦胧的夜色里,我一股作气把扫拢的扬尘背到了地里,婆婆在后面喊我说,明天再去洒扬尘嘛。我充耳不闻,连夜就把它喂给了低矮的麦苗。我想体验一回父亲一直以来默默做这事的感受。

那一年,我长大了很多,把以前一直看在眼里,苦于没机会去好好实践的事,真实的做了一遍又一遍。也许,这多年来,我就一直欠着亲人们的,已到了该偿还他们的时候了。

川北的极寒天气里,凛冽的风、刺骨的水,在雨雪霜天的伴奏下,无时无刻不在向人类发起挑战。打完扬尘的后续工作,又无不紧密地与它们联系在了一起。

那时,涸水季节的庙子田得益于谷收以后,村民们对它的深耕细作,又不失时机的,在雨天为它增加了厚厚的边界,才换来隆冬时节,还有一田的深水储存着。而它周围的农王堰与水井田樟木树田,却早已干涸得见了底。

我们家到庙子田,有四五根田埂、十来分钟那么远。我和母亲背的竹背蔸里,装着的是才打完扬尘、要逐一清洗的四五个床上的铺盖、蚊帐,以及其他的脏衣服脏鞋。

当把它们倒在庙子田边的洗衣石旁边时,就有如小山般的一堆,见了心里都有些发怵。而此时的天空,雨雪飘得正酣,尽管已到下午,陈水田的水还结着冰。老天爷总算开恩了,留下这簸箕大的一个窟窿,专供勤劳的人们洗衣服用。

冻疆的手又红又肿,已经没有多少感觉了。膝盖头把垫着的谷草压出了一个深深的坑,当站立起来的一霎那,身子还有些踉跄……

背蔸里,那麻花状的铺盖,都是我和母亲用冻疆的手,硬是给生生拧出来的……

那些年,凡过年时钉的铺盖与挂的蚊帐,婆婆都要讲究一番。她床上洗的铺盖,当冷风与朦胧的阳光夺去了湿润、稍微干了些时,她还要用米汤水浸泡,再来晾晒一次。待干透后,才铺在垫席里装钉好;蚊帐还有些湿度时,就往木架子床上挂了。

她的解释是,用米汤水浸泡后的铺盖,有两种好处。一是米汤水的香味,可以替代水的泥腥味,二是米汤水有增白的作用。

我后来分析,前一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这后一种嘛,用得又黑又破旧的铺盖,单靠米汤水就能把它变白,那纯粹是掩耳盗铃似的自欺欺人了;至于把还有些湿湿的蚊帐,就马上往床上挂,是因为怕干了会有皱褶, 洗缩了的蚊帐就方便蚊子进出了。像她提醒我们说的话: “挂蚊帐时不要说话,不然蚊子会顺着声音进到帐内”,我们只半信半疑地接受,却又觉得没那么神秘。

但后来我们还是受到婆婆的影响:铺盖定要用米汤水浸泡过;蚊帐不等干透,也就挂在了床上。

※          ※

生活在以难以想像的速度,深刻地改变着我们的记忆。当老房子的原址上,矗立着一栋焕然一新的三层小洋楼时,以前的泥巴墙、茅草顶的房舍,自然就离我们远去了。

再回到乡下时,我们兄妹在一起以考考记忆的方式,回忆儿时老屋的原貌,竟无一人能说个透彻。大家于争论不休中,在父母的“见证”下,终于还原了她的全貌。

最后,我补充说,“你们只把老屋周围的地貌与室内的陈设,一一道出了。却忽视了在我看来是最不能忘记的东西?”

她们面面相窥,不知所云。

“你们可能没记忆了,可我忘不了啊,是那每年打扬尘的事呢!”说完,我的眼眶里擒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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