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尘

作者: 蛮土土 | 来源:发表于2022-09-01 18:02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他们比谁都渴望被理解,但是也最不能被理解。”

“不过,也没啥。”他说。

1

桌子旁,小林手指数次在那衬衫纽扣上,最终又都放了下来。衬衣扣子被他系到了最后一颗,绷得难受。这是他第一次出差,是到下级单位检查,没有飞机、没有商务包。八点四十,他提着那个笨拙的电脑包早早候在了公车旁边。领导见到他错愕了一下,夸了一句好习惯。这让他绷了起来。

他才毕业就进了这单位,这是他踏入社会的第一脚,桌上的菜转动空隙,他瞧了眼桌上的人。这就他的“社会”。

“小林,新进来的吗?”“哎哟,高材生,不得了的......”

然后一道“红生”被停在了他面前,要他吃。“哎呀,小林,辛苦了。吃点解辛苦 。”

“小林,喝点,解辛苦。”

“......”

是不是就着解辛苦灌他他不介意,反正他不喝酒。真正让他坐立难安的是他不辛苦。他不辛苦,为什么要一直说他辛苦了。就坐车到了这里,到底能有什么可辛苦的?

饭桌上,互不挨着,杯底就要碰碰桌子、菜盘子,挨着,就互相碰碰杯口杯身。“挺讲究的。”小林心下想到。大家突然哄笑一堂,他没有听清楚讲了什么,但心下转而愤怒了起来:“腐朽不堪。”

第一天结束,到了酒店睡下,小林还是绷着。总觉得这个社会已经没有救了,烂透了。世界要完了,但是他做自己就好——他这么安慰自己。

那只搭上来的胳膊将他挺起来的脊椎压了回去,小林委屈缩在大熊的咯吱窝下,在笔记本上捏了一道褶子。

“记这么认真呢?领导。要看路。”写着写着已经走到了边沟旁,差一脚就下去了。小林道了谢,但是这人为什么这么没有礼貌,偷瞧自己写了什么。他脸色有些红,生气不是因为被看了去,而是那笔记本上,他啥也没有记着,啥也没有记着,被看了去,所以他生气。

他生气,是因为啥也没有记着,而啥也没有记着,是因为他啥也没有被告诉。简单来说,就是他不懂他们出来干什么、要怎么干。不知道,怎么记?

而且啥也没有听懂,你听听“铺了20公分”“老路是沥青么,试试看这样行不行”,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大熊已经说到了边沟,“三面光沟,必须是三面光沟,L形的要不成,浪费钱,干坏了多少路!”

“哎呀,大熊,你不能拿你那套标准来......”

“什么叫我这套标准!”

“哎哎哎,随口一说,一说,自己人。”

小林舔了舔嘴皮,吵起来了,他觉得是吵起来了。他有些激动,因为吵起来了,吵起来了就有点样子了,有点为人民服务的样子了,不知怎么地,他居然有些感动,瞬间要泪目的那种。

一下子,大熊的脸上有了光,领导的脸上有了光,他的脸上也沾了光。

再次到了饭桌上,小林挺着的背稍微有了曲线。脸上不再是似笑非笑,眼里也不是似看不看了。他第一次认真聆听他们的讲话,第一次认真地观察。

“对不住了,我就这脾气。就想把路养好了,别的也不会想,这话也不会说,我先干两个!”说完,一仰头,就将那两钱一杯的酒接连倒入了口中,眦目咽了下去,在一片叫好中龇牙道了一句“啊”。

坐在小林左侧的另外一个立即站了起来,大声道:“拿瓶水,给他拿瓶水......”

老板很快送了一塑料筐上来,那人将其中的矿泉水给大熊了一瓶,然后又很热情地拿了一瓶饮料塞到了小林手里,“不喝酒的话,喝点饮料噶,小林,自己拿。”

“小林,这是李段长,所有的路就是他们负责了。”领导从那热闹中岔出声来,告诉他。

小林立即就反应过来这是谁了,电话已经联系了很多次,怪不得觉得熟悉,小林笑了笑,道了谢。打开饮料喝了一口,心下那点热气又冷了,怪不得一个表催几天都报不上来,每天出来这样,去哪里来的时间报表,就他们的还没有报来了。

这个时候,叫大熊的已经绕圈到了他这里,汗味黏合着酒味,小林被一把捞到了这种味道的笼罩之下。“领导,我们是粗人,只会干点直活路。但是。我们话不漂亮,活路干得绝对赞介(好)!”

小林几乎是用自己的脊梁支撑着那只横在肩头的手臂,热闹转移到了他这里。他的酒杯里倒满了果汁,几欲要入口,但是都没能碰到大熊的杯子,在半路就被拦了下来。

这就是不会讲话人说的话吗?快十分钟过去了,小林和大熊还站着,大熊的话还是没能说完,那李段长笑着又搭了一只臂膀在小林肩头上,二人一左一右将人压在中间。

“哎呀,大熊,先把这杯干了再说别的,不然小心领导现在就让你回去报表!”那李段长托着大熊的酒杯底,往上送,被大熊避开了,“你.....你不要来插,虽然你是段长,我才是个养路人,但是!我呢路、我呢地盘,我又醉了,只能是我说了算.....”

二人互相接话茬,一会儿小林听出来了其实是在唱和,有时一个低一个踩,有时一个抬一个谦虚,相互垫着,这调子一会儿慷慨激昂,高歌取得的成就,一会儿又凄凄诉诉,说着工作辛酸。

其实,他才是不会说话的那个,干站着,干看着,干听着。这个时候,领导拿着自己的杯子,又拿上自己的分酒器,“哎呀”地笑着和他们撞成一团。“饭桌上不要说别的,你就说这杯你噶干了?”

敲锣打鼓地搭好戏台,小林觉得自己是这四方锣鼓喧闹下的静,冷眼冷心瞧着这戏,一会儿在台上戏里,一会儿又是台下戏外。

戏里高潮,那大熊终于将那杯酒送下了肚,小林才僵硬笑着将他杯子里的喝了。“哎呀,年纪轻轻的,还是要喝点的,我们这些老骨头都还在喝着。”小林推拒,心下薄怒,但只会干笑摇头,这样的高低造就的势头,让桌上的人和葡萄串似的都贴向了这里,聚成一串。

小林不想被侵蚀,硬邦邦地杵在那,跟根针一样,将这高涨得冒泡的氛围逐个扎破,让人不得不出来维护。“大熊你今天特别跳,来,我俩来,给你按趴下。”

重心转移,小林身子上一松,又委屈又憋屈。他觉得自己进了一个烂泥潭,但转而又联想到了《爱莲说》,默念了一段。忽想自己亭亭净植,兀的又直起了身子,他是瞧不上他们的。

02

他才毕业,他的血是热的,脑子被“鸡汤”温养着,眼里瞧见了这么一遭,这让他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翻来覆去,大呼失望,噼里啪啦在群里控诉了一遭,气才勉强顺了,这觉也才勉强睡了下去。

这一勉强,导致他起晚了。大概是那种“昨天晚上喝成那样,今天肯定起不来”的预见性,让他起床后收拾的动作依旧是慢吞吞的。

慢吞吞地到了酒店大厅,才发现大家都在等着他。那点不知道被由什么助涨来的莫名的东西糊住的脑子——不见得是清明的——终于清醒了过来,红着脸,在大家沉默的注视下,交回了房卡。

车上,沉默久后。见副驾驶上的领导打开了塑料袋从里面拿出药盒来,窸窣一阵,小林才机灵过来,拧松了瓶盖给人递了一瓶矿泉水。看得出犹豫了一会儿,领导放下了自己的保温杯,接过了矿泉水。

“一般要提前点,开发票需要点时间。我昨天晚上忘记说你要什么时候出发了,以后差不多都是八点半走。”

小林在一片酒气弥漫中应声。他有点后悔自己的那点机灵,道歉就行了,递什么水。

车子到了路边停下,跟在后面,经过一个菜市场后,小林看到了一栋五层的旧楼房。径直上了三楼,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里,小林听到了李段长的声音。走了进去,还是一股浓烈的酒味。

见到几人,李段长放下手里的茶壶,高声招呼,“咋不打个电话,我去迎迎你们。”走前的领导往沙发上坐下,回:“不怕,搞个突击。再说,以为你还睡大觉呢么?”

“开玩笑,酒醒了,就来加班干了。听说有点钱革是?”烫洗了茶杯,给几人一人倒了一杯,然后凑近挨着领导坐下。

“我们么市上要帮多考虑点呢,你看瞧,今年十多个大坍方,一分钱没有啊。”

“哪里没有,今年日常的拨付了的嘛。”“才是给点油钱呐,虽然'家私'才有一台,还不是要吃钱的,说真的,多考虑我们点,我们再借点,打算把坡削了,干上几个大挡墙,阿麻麻,以后省得多少事。”

小林没有听懂,但是心里又温了,领导喝着茶却不回答,转而问:“现在是怎么弄着,封路么?”

“出去这条么封了一天,让大熊抢了个便道出来,让人守着看点,通客车么,不给封长。其他几条么,这几天和老刘他们借得两台挖着了,今天应该通了。等下我们要路过呢,去看瞧。”

“是阻断了吗?”小林喝着热茶,横插了一句。这明摆着是属于公路阻断了,领导瞧了他一眼 ,小林接着说:“系统里面你们还没有填报呢。”

“没有报吗?”领导转头问,“还是要报下,现在有钱不有钱认不得,但是以后说不准是个拨钱的依据。”

“哎呀,抢通了几天,搞忘记了,那天见小徐在那教老熊他们几个用呢,可能是不有教会。等下我们就落实。”

又转回到了钱上。这时刚刚聊到的小徐出现在了门口,“哎呀科长,又下来关心我们下?”也和小林打了招呼。

小林看到了他的裤腿,走动的时候,一直在掉泥巴下来。领导也见了,“怎么搞的?”

“二次坍塌了,干塌。大熊他们还抢着,先看下内业嘛,通了么我们再去。”

“你回来了,现场谁看着么?”

李段长起身让出 了位置,小徐将他按坐下,自己在扶手上虚坐着,接过了茶水,喝了一口,“几位大哥都在呢。”

小林发现这时领导说话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

“埋人了?!”

“咋可能,我们有人守着呢,有土松下来我们就赶紧封了两头了。”

......

又说了很多,冒出来了很多小林没有听过的人名和部门,茶水添了两轮之后,才说到了看内业的事情,“科长这休息喝茶嘛,我带林工去看。”

这是入行了,平时大家都喊自己小林,第一次有人喊自己林工。他心热乎的,放下茶杯,起身打算跟着去。没有想到,领导摇了摇头,“哎,一起去嘛。”

可能是不放心自己,小林拿上自己那个笨拙的电脑包,跟在领导后面到了另外一间办公室。腾桌子、找插座、找椅子......等小林将自己和电脑安顿好,领导这边看资料已经进入了佳境。

来之前已经熟读了规范以及一些相应的要求,但是在这突然安静下来的办公室中,小林脑袋里空空的,机械地创建好文件夹后,尴尬地干坐着。

“林工,想先看点什么?”

这一问,给他问醒了又给问懵了,对呀,他要看什么?脸上是烫熟肉的温度,肚皮下是扭在一起的肠花五肚,搞得一双手皮软筋酥,“嗯”半天,也没嗯出个下文来,也没打出一个字。

“先看下他们的自检自查报告,对照着看下资料就行,更多的等现场看完回来再针对性看。”领导说着,将一份报告递了给他。

这么一提醒,小林才反应过来,接着道了句:“你们先把有的拿出来给我嘛。”

有点样子了,暗狠狠地叹了一口气,小林有些心虚又有种得救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很久,他看完报告,再看着桌子上,垒得高高的文件盒,不知道该伸向哪个才好。

点兵点将选了一个出来,打开就傻眼了。这些密麻的表格、数据......规范上可没有教。心虚着,将那些文件盒子都打开了来看,还是没有看出个什么门道来,他只知道有,但是不知道这些该不该有,有了又对不对、全不全?

“怎么样?”

领导放下厚厚的一本,小林瞥见上面写着“应急预案”几个字,含糊不清回答:“基本都有的。”

“嗯,有什么问题记一下,到时候统一反馈。现在是汛期,主力看下他们巡查做了没有,养护工程也可以看下,手续全不全。”

“科长,要相信我们嘛。”小徐笑着将文档盒放到了小林面前,“都在里面了。”

“你们这个预案,写这么多有什么意思。你看这个机械储备在哪里,还有物资呢?”“不有......”“不要一直说没有钱,没有钱也得干,可以和沿线老板商量好,一旦发生阻断,要能借出来。像这次,是你们运气好,老百姓也理解。借个挖机都要大哥出面这样怕也不行......”

“备着呢,之前市上不是叫统计过,但是人员不有经验,机构改来改去人改散完了。”后到的李段长接过话头解释。

又是一番小林听不懂的话。

等看完那盒资料,小林突然嗅到了空气中隐隐浮动的酒味,他才又突然记起被自己忘掉的事情:这几个人昨天晚上都喝了那么多的酒。再低头看着徐工的裤腿,想到有些资料上那凌乱的字迹,“徐工,你昨天晚上来加班啊?”

“早上,昨天去换他们守点。有好些——忙么做了做了就那过去了——不有形成记录。有些又是存着写电子档,怕他们几个搞不清楚,回来就来办公室了,呵呵,都赶不上回去换。”

到底是一些什么人呢?

出了事情为什么不在现场帮忙呢,为什么还可以继续有说有笑,甚至要专门回来陪着自己这一行人?

不务实。这是小林思考之后的感觉,虽然这种受到重视的感觉让他有片刻的受用,但是此刻他还是有些责怪,为什么要搞这些东西。可是又应该还有其他的东西,小林小心呼了一口气,压了一压心里面那种不断翻涌上来又很怪异的感觉。

还是那个菜市场,这次小林跟在李段长和徐工身边,落后着领导一步远。路过某个摊,摊前的女人拿了几个水果递来,“小徐,又要去看路?”

大家摆手拒绝,女人还是一路追着来,直到大家上了车。“这个是他们以前的养路人,相当热情,每回一着她看见都这种。”

似乎是看着小林那一脸藏不住的好奇猜测,坐在前排的领导突然说了一句。那女人还拦在李段长他们的车子外面,无奈,几人下了车,将水果接了过去,她这才折了回去。

她折了回去,李段长、徐工却向着他们来。领导摇下车窗,那几个水果从窗子递了进来,推拒一番后,到了小林的手中。被一只大手朝他的怀中按了按,“今天塌方看了,我们要去言吉乡附近看路,唔!那个路绕呢,要辛苦你们了,你路上拿着吃得。”

瞧见了这么一大份热络,小林尽管已经非常遏制了自己,但是还是忍不住去猜测。猜测她一个女的怎么不养路了,怎么到的这里,怎么还能这么恰好,就在这里搞买卖?

怀里的水果沉甸甸的,小林不知道这水果代表了什么。

恶意随风长,小林万千思绪,都挂满了揣度后的失望,沉甸得压灭了之前生出的热气来,窝在座位上,看着窗外出神,没有参与接下来的刘工和领导之间的谈话。他还是依然觉得这是一个大泥塘,每个在泥潭里的人,都沾着滑腻的粘液,发着馊,泛着腥。

为什么不能好好工作呢?只搞工作。他回想回去这一趟来的各种热络,心下茫然生出了几分麻涩,稍稍碰一碰“辛苦了”这根刺,就让他立刻坐立不安起来。

到了路直顺的地方,刘工往嘴里丢了颗糖,打开车窗,将糖纸扔了出去,小林嗡嗡的世界里突然得了一丝清凉,耳边逐渐清晰了起来,“吃上点,着呼和老歪一样,干死呢。”“早上没有吃?”“吃呢,身体么,就这样了。”

安静了一会,只有咻咻咻的风。后来领导压着风声道:“好像就是这条,干着是。”

“怕是呢,要进县城么,肯定就这条了嘛。”

从各种感叹的含糊中,小林拼凑出了“老歪”这个人。他养的是另外一条路,进县城的时候参与了这条线的保通,被滚落的石头砸死了,刚刚那个女人就是他媳妇。

03

老歪分到的道班在言吉乡到茶坊乡的江边上,后来,小林去看了,说是江边,但其实隔江面还矗立着一道十几丈的悬崖,老歪为这道悬崖担惊受怕了半辈子,没想到最后死在了另外一条路上。那个时候时髦到县城里补个婚纱照,说是那有危险的地方都和国省道一样砌上了防护墙,高兴,也放心了,终于带着媳妇进城赶时髦一回,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了。

遇上下雨,加上边沟只硬化了两面,遭了冲刷,路上方的土体毫无预兆地崩塌了下来,盖了他们前面的一辆车,老歪维护好现场后,组织人去刨,等大熊几个到了,人已经刨了出来,老歪正歪头观察塌方的情况。大熊才走到老歪跟前,一个拳头大的石头落了下来,正中老歪额头,人倒下去的时候,脸上还维持着要和大熊打招呼的表情……

课本上有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这会儿,小林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得上可歌可泣。不算壮烈,不是在救人的过程中牺牲的,而是因为结束后没有第一时间离开崩塌的范围,让人在其身后不知感叹了多少“如果”。

到了徐工口中的干塌点,尘土扬了漫天。远着呢,就被穿着橘黄色马甲的人拦了下来,不让进。有救护车被拦在了那边,抢了一个便道,大熊正过去接车过来。

“这尘土怎么这么大?”“泥巴是粉质的,这几天太阳大晒,一碰就飞!”

刘工将车子停到了一边,小林跟着下车,吃了一脸土。

“找洒水车来,要赶紧压下来,这样要出事!”李段长目光往前探着,听到领导说话,收了回来,苦笑道:“也要我们有啊。”

“借,和老刘借,他们零几年配了。”

李段长到旁边打电话借车,小林觉得这尘雾越来越大了,隐隐地要看不清他的背影。

这时,一阵发动机的闷哼声从涌动的尘土中传出,随后是一个橘黄色的大家伙——挖掘机——仰着铲子,逐渐露出全貌来,又见它驶停在路侧,漏出身后的救护车——此时已经通体被黄色的尘土覆盖,唯有前玻璃上有几道人手擦过的痕迹。车子经过,又扰动了不少,弄得尘雾的范围又扩大了不少。

“呸,啊嘛,领导,酒店在着得了,出来受什么罪。”

大熊吐着嘴里的黄泥巴,边跳下来边开玩笑。走近,伸手向刘工要糖,“快快快,你肯定随身带着,给个吃吃。”

刘工回车子里拿糖,领导瞅了小林一眼,看他没有反应,才道:“去后备箱拿水。”

小林才忙点头跟着刘工去。

接下来则是一阵兵荒马乱,指小林自己。每个人都很忙,都有事情在忙着,唯有小林,一直提着的那个电脑被李段长借走写材料算是他唯一的出力处了。

洒水车借来了,但是司机只开到他们停车的地方,剩下的路要由徐工开进去。领导则跟着其他的领导一起去了对面,独留着小林和刘工一起在车里。

如坐针毡。

下去不行,是添乱,不下去,好像自己对这件事情漠不关心。

小林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挨过的,只能保持着清醒时刻看着窗外,有需要时提醒睡觉的刘工挪一下车子。

到了十二点左右,有坍塌风险的土石块已经被清除干净,打通的便道通行已经没有了风险,只要留人限制交通单边放行就成。

一遭下来,小林又有了泪目的冲动。他也没有见着什么可歌可泣的事,没有什么生死奉献牺牲,就是一件对于他们来说很平常的保通事件。

就是一条他需要的灾毁系统里面的数据,就是他平时要重点审核的“是否抢通”,以及投入的人力和物力。

为什么呢?

当这些放到眼前来时,为什么会撑得眼睛发疼。

没有给小林太多的思考时间,在现场和其他人交谈了一会儿,其实就是抽了几支烟,小林远远看着,灰尘已经被压了下来,视野内几乎都一片清明,除了从远处积攒在一起的人群中腾起的烟雾,等烟雾散了,说笑声由远及近,领导打开车门,带着一身的烟草味上了车,车内氤氲着阳光照射过的温暖。

“刘工,走。对了,小林,等下要注意看着,该记的记起点,到时候开个会反馈一下,你看这个警示标志牌摆放就特别随意,到时候要提一下。”

那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小林应下,也一眼不落地看着窗外,但是笔记本上除了一个日期,迟迟没有再添别的内容上去。

他其实连这条路是哪一条也搞不清楚,到最后实在是挨不住了,才小声说了句:“这条是哪条呀?”

领导已经睡了过去,刘工将车速降了下来,往路侧靠过去,“呐,看瞧公里桩上怎么写着。”

小林往侧边的窗子上看出去,果然见路边上立着一块石碑,中间刻着“20”字样,用红漆描了,再细看,数字之上还有一串小字“世回路”,小林读了出来。刘工提了车速,“那就是世回路20公里了嘛这里,我们出来时候我看到一个是‘1’,那我们这样去就是小桩号到大桩号了。”

小林的笔记本上这才写了一行字上去,“诺,这点有裂缝,记起。”这又添了一行。

“每条路上都有这个桩吗?”“基本也就县道有,应该还有百米桩,但这条么重铺路面时候哪点设忘记不着了。”领导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这个示警墩颜色应该刷一下了,都看不出来了,记起。“

记到后面,小林已经能自己判断出来什么应该记什么不应该记,能记下来的就应该。头晕脑胀,山路像是肠花一样九曲折着十八弯,为了节省时间,行车速度又很快,转瞬就换了一条路,偶尔遇到搞了点什么挡墙的地方才能就着停车查看的时机休息一小会儿,这样下来,小林觉得自己能保持清醒就不错了,更惶论全部记下来。

小林眼晕着看着前方,发现自己之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这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一看发现已经停了车,领导几个人在前方商量什么。

想走个直路,直接从这里过去茶坊乡,不去绕言吉乡。但是这是条土路,他们几个不知道工程这边是个什么情况,路通不通着,正找村民问。

“革通得,这上去,坡又陡,山头又天天下雨,怕打滑。”刘工不放心地询问,领导系上安全带,拍了拍他的肩膀,“得呢,那个阿孃说通着呢,你这个技术么烂轻松。”

路越走越窄,越窄越陡。等到了一段陡峭的回头弯,只能分开冲上去。李段长和徐工他们打前头,小林一行停在后面等着。

只见到后左侧轮突然打滑,发动机闷哼一阵后车子就熄火了,整辆车子往下溜。刘工紧忙也朝后退去。小林憋了一口气在心头,想说那个轮子已经悬在坡面上了,再动就要侧翻滚下山崖去了,等轮子又落了回来,这口气才落了下去。

等安全了,一行人下车在边上歇气,调侃李段长带的路。后来不得已,只能原路退回去。前面急弯处也有坍方,几十方的样子,堵在路上,没有办法过去。

等退回到村里,还遇上了那个之前问过路的,骑着摩托,看样子也要往这条路去。李段长摇下车窗告诉她路不通,没想到人白了一眼他,“本就是不通,走不死你们!让你们不来修路。”随后,加油门走了。

小林没有听清,待领导转述了一遍后,小心观察领导的脸色,他不知道该不该笑,但是莫名的又很想笑。

在路上反复折腾,等到了晚间,又和大熊等一起坐到了一张饭桌上。是大熊在的道班,在山上,离最近的村有十几公里路。

外间拢了火,等烟散了就搬进来。小林想去帮忙,被大熊按坐在了座位上,一定要让他喝酒。借着他这个筏子,将近几年各自的酒后趣事都拿出来溜了一番,笑声哄闹,搞得这山里好像都热闹起来了。

小林抵不住喝了一口,被辣得晕乎乎的,笑声更大了。领导拿今天的事情打趣李段长的工作,笑他越干越被骂。大熊听了表示这算什么,说几年前,还有人跑来给他米肉拿走了,总觉得是他吃了修补路的钱。陷入回忆后,小林听到了许多自己未曾接触过的事以及未曾见过的情景。

很魔幻,又很现实。他再次趁着空隙观察桌上的每一个人。大熊,粗犷,老说脏话,老逼他喝酒,可是他守了这几条路一辈子,就算财政吃紧,没有工资发的年头,他依然养着。徐工,话不多,还涉嫌临时造资料补数据,可是他到现在也没有回去换过裤子呢。李段长,老能忽悠了,可是这么多条路,你随意说一段,他都知道是哪里,有多长,路况怎么样,而且缠了领导这么久,就是为了修道挡墙。领导,每次都应和笑着,可是哪年安排过什么项目在哪条路上,一点也骗不过他,自己本子上有大半都是他说了自己记下的......

最后,他只听到大熊叫唤,他努力瞥向大熊的方向,“要是换位思考,我也是懒得理解你们。哈哈哈!哈!天天修修修,还是修不到我家大门口......”小林也跟着笑,觉得闷,伸手解了衬衣最上面的几颗扣子,又听是那李段长的声音,“怕什么!就是干。喝了,大熊......”但是没有力气转过去看了。

忽然又想到了早上那漫天的尘土,可随即,就看不清了,一脑袋砸在了桌面上。

他们也像这些尘土吧,随风被扬,也无可奈何,稍能有落地的瞬间,还能记着自己的方向。自己呢,又能落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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