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陈尘,已经是四年后了。站在人潮汹涌的街头,被风卷起来的黄土裹了一脸,他原本轻易令人着迷的英俊好像被时间硬是染成了沧桑。我们俩对偶然的重逢都有些不知所措。
时间往前推进十年,我们在同一个班里。我是班长,他是副班长。我们两个人的人生轨迹就像是一个象限里的双曲线。看似永远有交集,但实际上我们总是看不起彼此的人生。
陈尘天赋极高。属于那种少数的天才。而我一直在稳扎稳打,靠一点点踏实的笨拙将生活煮成一锅色香俱全的皮蛋瘦肉粥。上学那会儿,我们倆学习不分上下。但谁也没正眼瞧过谁。他坐在我的右边。我们中间隔着一条过道。但我们更多的是眼神对峙。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我,我无比淡定地看着他。就像两军对峙的肃穆,谁也不肯先说那一个“杀”字。我们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比对方差。
在我奋笔疾书地做一大摞试卷时,他则翘着二郎腿静静地转着中性笔头,脸上挤出大概此生最帅最不羁的笑容。他就这样发呆,像个王者一样俯视着我们。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我们班第一。而我每天挑灯夜战,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背水一战,桌子上堆起了不可计量的努力。但我还是比不过他。和他比较的这几年,失望盛满了我的青春,我甚至对努力的意义产生了致命的怀疑。
记得有一次他去网吧包夜的事情被班主任查到了。然后他被训完话后。我们俩站在天台上聊起了话。我先问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浪费时间。”他大概料到我会这么说,他说:“什么是浪费吗?难道和别人一样老老实实地为成绩努力就是珍惜吗?我记得你不是喜欢写东西吗?为什么还在学理?我知道你并不开心。或许你就是不甘心吧。可是除了你,又有谁在乎呢?”
后来他挤出一丝神秘万分的笑容:“网吧电脑网速快呀,但我不是打游戏。”
我迎着黄昏的日落,哈哈笑了。
我说:“没有想到最了解我的是你。那么我也说说我对你的了解吧。你其实是想学编程吧。但是你也没有办法去做真正喜欢的。你也要踏实地做完每一份作业。你也要做很多的试卷。只是我看不到。”
陈尘摊摊手:“对啊。但是我没有选择。我妈刚下岗。我们家能供我上学就已经捉襟见肘了。我也想去软件学院学习。但是没有钱。对于学习,我大概天赋满满,并不和你们一样那么用力。对,我也是每天熬夜。不过看的是编程书。”
他说起那些痛过的往事,生活的龃龉,轻得就好像是咬了一口棉花糖。明明味道不称心,但是还是露出陶醉的笑容。好让他心爱的家人以为他在吃世界上最甜的食物。
家人已经用尽全力给了我们最甜的糖。虽然我们明明喜欢的是那酸酸的话梅。所以我们只能继续吃着他们认为最甜的糖。道理很残酷。可我和陈尘早早已经明白了。虽然我们是大家眼中的佼佼者,可是我们却做着最厌恶的事情。同样地,虽然我们曾经那么嫉恨彼此,可在这一刻,我们突然觉醒我们是如此相像的人,我们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因此我们才会在本该体验更多的青春里选择了舍弃,将最枯燥的事情做到了最好。
无非是有一天可以手握着百斤重的砝码,向全世界宣布我们可以愉快做自己。不用烦恼他人,不用说服家人,不用妥协牺牲。专心致志,无惧无畏。
后来我在高考中发挥得一般,自然而然地走了许多弯路。大学转了专业,谈了几次稀巴烂的恋爱,混过热热闹闹、不醉不归的圈子,最终还是决定一个人去北京找工作。而陈尘,那么聪明的他。如愿以偿地比我先抵达了彼岸。他学了软件专业。但是后来他妈妈生病了,他们搬了家。再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从别人的嘴里听过他的故事。大体就是辍学、打工、流浪的字眼。谈及他的人,无不心疼、遗憾、看似关切,但我知道他们只是在以功利性的标准衡量他。他们只是觉得他离开了学校,没有了好的成绩便一无是处。但并不是这样。
我知道早已在十年前的那个夏天,这个少年,他的心里,已经想好了要看的风景,和路上需要带的勇气。很多时候你不能够泄气。你需要匍匐,等待,蛰伏,努力,前进,你不要讨好别人,不需要假装和虚伪,你要做自己,等那一个契机,如果终其一生等不到,大概是命。
但我知道他一定会等来。
所以每当我在十点半的地铁里困得睁不开眼时,每当我被上司劈头盖脸否定时,每当被居心否侧的人诽谤时,每当我还在匍匐在这条荒无人烟的道路时,我总觉得孤独有一天会开出花来,那花要绕过好几条小河,拒绝好多座山,最终来到我的花园。而我也需要做过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受过多少风吹雨打,默默忍住,不说话。掐下手背的肉,别放弃。
我知道他和我一样。
故事还有个结局。那天我们一起去吃了饭。知道他现在已经实现了他的梦想。最终他和薛之谦一样,等了七年,等到了命运给出答案,胜过了任何一个美丽的别人的赞赏。
人生不就这样么,苦身练就十八般武艺,在与命运交手十几个回合之后,败下阵来,在血雨腥风中熬出来生活的道理。但牢记不能哭。只能站起来,拍拍灰,告诉自己别灰心,灰心丧气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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