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要早点回来。”
早晨的太阳从远方的山峰露出眼睛,哥哥的背影融进暖光里,小哑巴站在路口,直到再也看不见哥哥的身影才离开。
哥哥要去大城市打工,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到底有多远呢?有十个从李家村到五里村那么远吗?
小哑巴走过最远的路,就是从李家村到五里村。
五里村是她出生的地方,李家村是她成长的地方。
哥哥说他要跟着村里的李叔叔去外地打工的时候,小哑巴哭着,用两只小小的手比划着,她舍不得哥哥,从三岁那年起,她和哥哥就没有分开过。
奶奶在一旁看不下去,说:“哎呦,我的娃啊,哭这么凶,哥哥要去打工赚钱给你买好吃的,过年就回来了。”
小哑巴打了个哭嗝,看向哥哥,撅着委屈的嘴巴。
哥哥笑着,擦掉她眼角的泪,说:“真的,哥哥过年就回来了,等等哥哥,好不好?”
小哑巴乖乖的点点头。
等声声蝉鸣消失,等片片叶子泛黄,等皑皑白雪降落。
等李家村第一场雪来的时候,哥哥就回来了吧?
到时候,哥哥会给我买新年漂亮的衣服穿,给奶奶买一床新的棉被,如果哥哥还有钱的话,我想吃奶糖,一包就可以了。
小哑巴不会说话,自己偷偷想象着哥哥回来时候的各种场景,没法说出口的话,就在心里多念几遍。
“哎呦呦,我的小安安呐,鞋都没穿就跑出来了?”
奶奶抱着一捆柴准备去做早饭,看到小哑巴光着脚丫,垂低着头,眼角还有点红,一看就是又哭过了。
奶奶放下柴,走过去捏捏安安的脸,说:“怎么不穿鞋子啊?”
小哑巴蹭蹭奶奶的手心,有些扎脸,哥哥天没亮就走了,走前在她的床边说:“哥哥走了,安安要乖乖的。”
摸着她的头,声音一如往常的温柔,哥哥一直喜欢摸她的头,哥哥的声音是世界上最好听的。
很多时候,小哑巴都会想,如果自己会说话,她也要像哥哥一样,温柔的对待所有人。
哥哥一到她的床边她就发现了,但是装作不知道,等哥哥走了,她偷偷跟在了后面,明明记得自己好像是穿了鞋子的,回来的时候却发现脚被小石头扎的有些疼。
“来,奶奶抱,回去给你做好吃的,后天赶集,奶奶带你上街去。”
说着,奶奶作势就要抱她,小哑巴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拍着自己的胸膛,比了个十,还跑过去抱起了干柴。
奶奶见状哈哈大笑,还捏捏她的小鼻子,说:“小安安不让抱咯,都十岁了呀,十岁了还哭鼻子。”
小哑巴嘿嘿一笑,奶奶说:“我们安安呀,真是个漂亮的孩子,这小鼻子又高又挺,大大圆圆的眼睛,睫毛也长,真是全世界最乖的小孩儿。”
小哑巴鼻子酸酸的,用自己的小手抚摸奶奶的脸,奶奶的脸上有好多皱纹,她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又捏捏奶奶的鼻子。
小哑巴从来不会嗯嗯啊啊的嚷嚷,她想表达什么都是比比手势,有时候一个眼神,哥哥和奶奶就懂了。
这是哥哥从小就跟她说的,一开始是嫌她吵,后来又说哥哥知道你想啥,不用你说话哥哥也知道。
奶奶自然懂她的意思,于是又被她逗笑了,说:“是啊是啊,我们小安安是随了我。”
往后的许多年里,奶奶也回忆起这个画面,也时常在想她要是永远都不要长大就好了。
做一个孩子,永远不要长大。
可人终究是要长大的,哪怕是十岁的安安,她也已经在偷偷的长大了,小哑巴不会说话,但她什么都懂。
就这样,一老一小一人抱一点干柴往屋里走。
奶奶看着小哑巴一点点长高,看着她懂事又乖巧,想起当年捡到她的时候,还是那么小一只,三四岁的样子,呜呜的哭着,嗯嗯啊啊的不知道在说什么,那个可怜劲儿,谁忍心丢下不管。
这么想着,突然就觉得庆幸当年带她回了家,可再一想想,如果捡到她的是一家富裕的家庭就好了。
这么乖的孩子,哪里舍得吃这么多苦。
奶奶的老家是在五里村,父母都已不在,仅有的一个哥哥也在两年前死掉了。
她嫁到李家村的时候才十五岁,后来有了一个女儿。那天,丈夫先去种地,她在家里做饭,做好了让女儿先给丈夫送去,她自己还得去喂猪。
等她走到半路的时候,女儿哭着跑来,全身都在抖。
她问发生了什么,女儿却一直哭,嘴里嚷嚷着“爸”,她心里隐隐的感觉不太好,今天一醒来,她的眼皮就一直在跳,刚才剁猪草的时候,也不小心割到了自己的手指。
过了好半天,终于安抚好了女儿,揪着一颗心到了田里,如晴天霹雳一样,使她喘不上气。
丈夫死了,死在田里,没有任何预兆。
那天,太阳真的很大,到处都火辣辣的。
之后,她就带着女儿生活,那时候父母已经走了,哥哥劝她改嫁,可是一个死过丈夫的女子还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是不会有人要的。
她走了,她的女儿该到哪里去呢?
有一天,女儿哭着回到了家,说自己被欺负了,母女俩抱着痛哭在一起,她问是谁干的,女儿却说不知道。
那一刻,她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再后来,女儿生下了一个儿子,就是小哑巴的哥哥,她给他取名为李平。
一个女人,没有结婚,却大了肚子,生了孩子,这是人人所厌弃所不耻的。李家村的人,不论男女老少,无人不在议论她们母女,就连不懂事的小孩更是一见到她们母女就打,拿石头打,有一回砸到了她女儿的头,还出了血。
有人说:“这母女俩都是道德败坏,一个克死了丈夫,一个不知道睡了多少男人,连孩子她爸都不知道是谁。”
还有人说:“要我说,如果我是她女儿,我直接就死了,太不要脸了,还活着干什么。”
也有人说:“最可怜的还是那孩子,碰上这么一个妈妈。”
生下孩子没一个月,孩子妈妈就受不了了,在一个冰冷的寒冬,跳进了河,连尸体都找不到。
那些一个个离开的人,他们都是一去就不回的人。
那年,奶奶捡小哑巴回来的时候,她跟平儿说,以后她就是你妹妹了,她不会说话,你要好好照顾她。
平儿点点头,却有些不情愿的说:“她太吵了。”
她一听,心说一个小哑巴,有什么吵的,说:“那你让她不要吵啊,她最听你话了。”
往事都是些破败不堪的琐碎,偶尔想起,也会心生疲惫。
没有人知道。
其实小哑巴不是天生就不会说话,她的人生第一次开口是一句“妈妈”。
没有人知道。
其实小哑巴是亲眼看着她的妈妈转身离开,她却再也喊不出那句“妈妈”。
小哑巴看着奶奶出了好久的神,忍不住用手指勾了勾奶奶的大拇指。
奶奶看了她一眼,笑着说:“奶奶想起你小时候尿床,哥哥好几天没跟你说话的事。”
小哑巴一听,瞪大了眼睛,耳朵红了一片,又不好意思的笑笑,往奶奶怀里钻,撒着娇。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小小的哑巴和小小的哥哥躺一张床,小哑巴尿了床,湿的却是哥哥的衣服。
奶奶说:“如果哥哥听到了,一定会黑着脸,一天都不跟我说话了。”
奶奶最喜欢逗这俩孩子,一个不会说话却狠着劲儿的撒娇,一个会说话却闭着嘴半声也不肯吭。
到了赶集天,小哑巴就跟着奶奶上街去了,奶奶还带了一只母鸡,说卖掉它给小安安买糖吃。
小哑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知道奶奶没有钱,家里的盐好像只有一包了。
路上遇到了一对母子,是李家村三组的王大鹏家的老婆孩子。
那个孩子看到小哑巴,哎呦了一声,吐着舌头说:“小哑巴赶集去咯,小哑巴,小哑巴。”
小哑巴拉着奶奶的手,想快点走。
最初遇到很多次这种情况,那时她会躲会跑,后来就没遇到过了。
因为身边有了哥哥,村里的孩子都怕哥哥,哪怕是大人也会用大人的眼光去看哥哥。
仿佛从一出生开始,哥哥就不是小孩,是这个家,是她和奶奶最坚固的堡垒。
堡垒永在,心也永安。
孩子的妈妈看到奶奶,随口道歉道:“对不起啊,安安,这孩子不懂事。”
小哑巴第一次听见别人的道歉,急忙摆了摆手,奶奶却突然拉过她的手,对孩子的母亲说:“多大了啊?”
那母亲回:“十二岁了。”
奶奶哦了一声,说:“十二岁了,也该学会叫人吧。”
有其母必有其子,这个母亲最爱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当年小哑巴刚来李家村的时候,她把小哑巴骂哭过一次。
当时周围没有人,也没有人知道小哑巴为什么哭。
“谁家的孩子啊,长的倒是不错,可惜了没人要,还是个哑巴,我告诉你啊,你的这个奶奶穷的叮当响,等你长大就把你卖了。”
她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孩子能听懂,呜呜的哭着,擦着眼泪跑开了,一开始还有些慌,转念一想就是个小哑巴,天知道发生了什么。
奶奶的一句话,让母子两人愣了一愣。
说完,奶奶直径带着小哑巴走开,捏了捏小哑巴的手心,说:“他们说什么那是他们的事,咱们不听。”
小哑巴点头,还嘿嘿笑了笑,奶奶顿时一阵心酸,“乖孩子。”
小哑巴说不了话,但很爱笑,一高兴了就嘿嘿呵呵的笑个不停。
奶奶经常开玩笑说,没有小安安,都没有家的味道。谁叫哥哥太闷了,小时候就不爱说话,也不像别的男孩子调皮捣蛋,长大了就更懂事了,成为了家里的顶梁柱,奶奶说要给他娶个媳妇,他说他不要。
就为这事,邻居都爱开他的玩笑,说他真是个闷葫芦。
人人都说哥哥懂事,也夸妹妹很乖,说奶奶养了两个好孩子。
哥哥走了有一个月了,不知疲倦的知了终于停歇了高歌,下一个四季轮回,它们终将如期而至。
天气日渐凉起来了,小哑巴数着日子,等路边的野草一根根枯黄,等这一年的第一片雪快点飘来。
“哥哥在干什么呢?打工累吗?”
小哑巴坐在田里,看着一群小猪崽,奶奶在屋里煮饭。
这时候电话还没在李家村普及,一两家会有台座机,出了这道门,出了这个村,再相见也无归期。
小哑巴家更是没有,别说电话,全村通电都是这两年的事,在此之前家家户户都是点煤油灯。
出城打工更是从未有过的,也是这一两年渐渐出现,而多数的人是自动与这个形式脱轨的,一辈子不长不短就待在这个村,毕竟祖祖辈辈都是如此。
没有人会知道,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去,田里忙碌的身影会越来越少。没有人去想过,时间稳步向前,世界的变化却是瞬息之间。
大山之下是贫穷,贫穷笼罩之下的人们,尚且不至于衣不蔽体,思想却是失了声音,说不出口的话注定被遗忘,失去声音的东西注定要破碎。
“安安!”
奶奶在身后叫了几声,小哑巴出了神没听见。
“安安呐,想什么呢?饿了没有?”
奶奶在小哑巴身边坐了下来,习惯的用手抚摸小哑巴的头。
小哑巴轻轻摇了摇头,往奶奶怀里拱了拱,眼角有一颗泪滑了下来。
奶奶用拇指把它擦掉,在心里叹了口气,“想哥哥了?”
“安安乖,哥哥很快就回来了。”
秋天走了一半,李家村家家户户都忙了起来。
李家村盛产玉米,小哑巴和奶奶也开始忙碌,一筐一筐的玉米往家里背,再一根一根的剥掉皮,每一项都是繁重的“工程”。
别看小哑巴小小的,但是很能干,背着奶奶给她量身定制的小背篓,装着玉米一天能往返好几趟。
她们家的地不是很多,一个月过去,玉米差不多也摘完了。
此时,小哑巴给几只小猪崽喂饭,天边出现一抹红晕,她伸了伸懒腰,往地上一坐,撑着脑袋望向远方。
“哥哥,今天的晚霞好漂亮。”
“哥哥,秋天要过去了。”
第二天,天微亮,小哑巴早早就醒了,和奶奶一起在火塘边烤火。
这天发生的事,犹如一场梦境,小哑巴此生此世都记不清晰又无法遗忘。
她只记得那天饭还没煮好,李叔叔就来到了家里,小哑巴看见李叔就高兴的站起来,想着,“李叔回来了,我哥哥也回来了吗?”
谁知李叔叔带来的是哥哥走了的消息。
李叔说,前一天晚上哥哥还说,家里的妹妹应该等急了。但李叔看着,急的人分明是他自己,一天到晚的念叨自己的妹妹。
人走了,却没法联系家里人,最后李叔带着他的骨灰和一些赔偿金回来了。
当时,哥哥在工地上推着手推车拉一车水泥,突然被一根从天而降的钢柱刺穿了身体。
一时之间,一招毙命,一言难开,一生终结。
奶奶被这个消息一击,好半天说不出话。
她的一生啊,总是在送走一个又一个的人,她的眼泪好像早已流尽,她在心里嘶吼——人生啊,这次为何不换我先走?
小哑巴看着那个盒子,看向奶奶看向李叔叔,呜呜咽咽说不出口,千言万语堵在她的喉咙里,取而代之的是一滴追赶一滴的眼泪。
怎么会呢?哥哥答应过会回来的。
小哑巴不敢碰那个盒子,那不是她的哥哥,她一直摇头一直摇头。突然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梦,周围灰蒙蒙的一片,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对不起,哥哥食言了。”
她听出这个声音是哥哥的,却看不见那个人。
“哥……”
小哑巴突然喊出了声,嘶哑的,低沉的,如果不是离的很近,根本听不见。
所以沉浸在悲痛里的奶奶和忍着泪走出家门的李叔叔是没听见的。
她的一生,开过两次口,以一声“妈妈”开始,以一句“哥哥”结束。
而自始至终,没有人听见过,耳旁的风吹起的时候,她小小的声音就飘散了,远去了,连她自己也是找不回了。
自此,小哑巴成为了真正的哑巴。
小哑巴等到了蝉鸣的消逝,等到了秋天的离开。
可谁知。
却再也等不到冬天的第一片雪花。
这一年的冬天,李家村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一夜之间厚厚的雪覆盖了整片大地,也掩埋了远行人归来的脚步。
原来,在日出的朝阳里离开的人见不到身后灿烂的晚霞。
原来,说好要早早回来的人,是一去就不归的人。
……
多年后的某个冬天,小哑巴和奶奶依偎在火塘边。
小哑巴不小了,奶奶也真的老了。
“安安呐……”
奶奶虚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安安回过头,把头埋在奶奶的脖颈间,还撒娇的拱了拱。
奶奶笑了笑。那两句话也终是没有开口。
——安安呐,这次你先走,啊?
——如果我先走了,你一个人可怎么办?
时间不会老去,万木不会永春,四季还在更迭。
许多年后,我们也终会成为那个被心心念念的不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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