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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永远都应该是无功利的

爱情永远都应该是无功利的

作者: 李邦斯 | 来源:发表于2017-08-26 17:12 被阅读0次

    陀氏在写《白痴》时给自己的外甥女写信说他要创造“一个各方面都很完美的形象”,事实上他创造了一个精神上的圣徒,一个与《罪与罚》中的索尼娅和《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伊凡一脉相承的梅诗金公爵。我最近在看一本解构主义的书——J•希利斯•米勒的《小说与重复》,按照米勒的解释,作家在创作过程中总是会使笔下的人物和情节重复一个特定的原型。我倾向于认为梅诗金公爵实际上脱胎于陀氏的思想中光明的一面,这一面是在陀氏经历了死刑和十年流放生活后逐渐形成并占据主动地位的思想的具象化。陀氏对于梅诗金公爵的爱自然因此而显得尤为突出,他的思想大部分是陀氏对于自己前半生诸多事件的总结性的见解的集中展示,甚至这个主人公也和作者本人一样患有癫痫症。然而就如同书名寓意的那样,这个形象是一个“白痴”。他虽然有着深重的基督式的救难精神,但终究是一个过于天真完美的形象,因而这个形象就像基督神像既抽象又苍白,只能供人观赏和参照,在现实世界很难施展拳脚,而要完成对美的拯救显然有着痴人说梦式的天真。

    我向来是不觉得“白痴”是一个很重的带有鄙夷性质的词语,甚至“白痴”有时竟有一种执着地追求某种东西而达到极致的意蕴在。因此,我想陀氏之所以以“白痴”命名这部小说或许也正是因为他所创作的梅诗金公爵并非是一个生理意义上的“白痴”,而是一个执着于“美将拯救世界”、期望用怜悯之爱拯救美的“白痴”,也因此梅诗金公爵身上近乎天然地就具备了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的那种品格。在外人看来,梅诗金和堂•吉诃德都是天真得近乎愚蠢的,与此同时我们也因为这愚蠢的天真而觉得这两个人是这样可亲可爱。于是,我们看到梅诗金公爵对娜斯塔霞的拯救与堂•吉诃德的征程从本质上达到了合一,尽管我们知道这种拯救到头来必定会以失败告终。事实上,梅诗金确实失败了,陀氏最终让他成为了一个彻底的“白痴”。也怪不得陀氏在《白痴》的末尾会以一个近似虚无主义式来总结,因为他极力称赞、信仰的美最终被毁,而他创造的这个完美的形象,没有完成对美的拯救,更没有因此完成对世界的救赎,反而被世界反噬。

    娜斯塔霞在《白痴》中的意义是巨大的,这个形象较之书中的其他角色更为复杂更为丰满。她作为故事的中心,无论是思想上还是情节设置上都是无可争辩的。在思想上,她作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美的象征,是梅诗金公爵拯救的中心所在,也是梅诗金公爵期望实现拯救世界的重要一步;在情节上,她是推动故事发展的动力,《白痴》中的所有情节均为她展开,因她而发展,即使在没有她出场的地方,她的形象也深刻地投射在每个人的精神之上,影响着这些人的言行。

    娜斯塔霞在《白痴》中的指称词语是“疯子”,这和梅诗金的“白痴”显然是相联系的。娜斯塔霞的“疯”体现在她不顾一切地要证明自己是有耻辱的,而这种耻辱感之所以如此强烈其根本原因却是因为她的高傲。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极善于表现俄罗斯人身上那种水火两不相容的品性的,因此我们看到的娜斯塔霞其实是分裂的,这种分裂和《罪与罚》中的拉斯科尔尼科夫是类似的。一方面,娜斯塔霞坚信自己的清白,这种坚信到了高傲的程度;另一方面,她又无法洗去身上耻辱的那一部分,在她与托茨基的对抗中这种耻辱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清晰和强大。人总是对罪恶的东西怀有一种原始的冲动,尽管人都希望活在光明之中,但对于黑暗却有着显见的贪恋。因此娜斯塔霞在精神矛盾中,成了这样一个“爱的只有自己的耻辱以及老是认为自己蒙上了羞耻和遭到了侮辱这样一个念头”(阿格拉雅语)的疯女人。一方面她极力忏悔自己的罪过,期望得到救赎,故而当她听到公爵责备她——“您就不觉得害臊?您难道真是您刚才扮演的哪种人?”时才会惊异又窘迫地回答说“我的确不是那种人”;另一方面,在她的生日宴会上,当公爵说她是清白的,并愿意娶她为妻时,她之所以会变得愈加疯狂起来,其原因归根结底正是因为她认为自己的耻辱是不可更改和不可洗刷的,她甚至断定这耻辱会使像孩子一样天真的公爵蒙羞,于是她宁愿自己抱着这耻辱去死,也不愿这耻辱污染了公爵。她的矛盾也全在于此,一方面她渴望得到公爵的拯救,因为全世界都认为她不清白的时候只有公爵坚信她的纯洁;而另一方面她又深受这根深蒂固的耻辱感的影响,并要以自毁的方式来完成对造成这耻辱的世界的反抗。也正因此,她才会不断地从罗果仁和公爵身边出逃,这也正是她这矛盾的的精神世界的直接反应。

    如果说梅诗金公爵是超验的精神意义上的存在,那么罗果仁则是现实的欲望的存在。罗果仁的父亲是一个以敛财著称的父亲,为了积聚财富,他甚至不让自己的孩子接受完整的文化教育,虽然有着巨额的财富却有着与这财富不相匹配的精神世界。罗果仁家的房子与周围的建筑并不协调,是阴暗甚至可怖的,屋内复杂而黑暗的房间更是给人造成一种压抑的感觉。很明显作家对罗果仁的定义是欲望的,如果说他的父亲代表这人类金钱欲望的极致,那么罗果仁对娜斯塔霞的爱则是这种欲望在情感上的体现,这种情欲一旦形成便自然有强大的占有欲相伴随,罗果仁对娜斯塔霞的追逐正是这种欲望的集中体现。

    但是很显然,罗果仁并非一个单纯的欲望象征,这样,这个人物则显得微不足道了。他在《白痴》中之所以有着举足轻重的为止,是与他的另一层象征意义相关的——《俄国史》旁边的园艺刀。显然,他的出现也必将是娜斯塔霞自毁的最终归宿,因为使娜斯塔霞蒙羞的正是托茨基的肉欲,所以娜斯塔霞就要在这极端的情欲之下完成对这耻辱的超越。正如上文所谈到的娜斯塔霞那分裂的两面,如果说公爵向往清白的一面,那么耻辱的这一面则是由罗果仁担当的。罗果仁对娜斯塔霞的迷恋,是男性对于美的本能欲望的体现,这种本能的实现是以占有为终点的,因而越得不到便越疯狂。这种迷恋发展到极致那便是一种盲目的情欲,它使得罗果仁成为自身欲望的俘虏,因而当这欲望实现之后,欲望本身便失去意义,随之而来的则是美和罗果仁自身的毁灭。

    我倾向于认为在《白痴》中罗果仁的罪孽是最小的,因为他的行为是他那近乎迷狂的欲望操纵的,因此他的行为是可以被理解和被宽恕的。无论是他对公爵的谋杀未遂还是最后杀死娜斯塔霞,这些行为只存在现实层面的罪恶,而他在精神上甚至可以说是无罪的。梅诗金公爵这样一个完美的形象希望在怜悯之爱和生命之爱找出一个平衡点:一方面他凭借这怜悯之爱拯救娜斯塔霞,一方面他又对阿格拉雅的光明充满着向往。可以说他对两人的爱都是真诚和深刻的,然而也正因为如此他的爱也同时在伤害这两个人,所以阿格拉雅才会在他评断伊波利特后说他“句句话都是真话,但却并不公正”。而罗果仁一开始则深陷于对于娜斯塔霞美的崇拜中,因而他的爱虽然最原始但也最纯粹。然而必须指出的是,罗果仁和娜斯塔霞的联系到底是不正常的,甚至是病态的;维持这一关系的关键是娜斯塔霞对耻辱的自我认同和对于自毁的决心,这一关系的存在显然是疯狂和悲剧性的。然而两人的关系中也有一些让人侧目的地方,这一点体现在罗果仁身上所以显得尤为奇特。罗果仁在打了娜斯塔霞后,以绝食绝水来惩罚自己,这种惩罚甚至是自觉的,而与娜斯塔霞讲的关于皇帝在教皇那里下跪忏悔的故事不同,罗果仁在这一过程中对于娜斯塔霞的几乎没有诅咒,由此可见,他的爱尽管盲目,但是爱本身也会使人的心灵得到净化,尽管这净化是这样微小,甚至可以忽略掉。而尤其让人觉得罗果仁的改变的,则是他在阿格拉雅和娜斯塔霞的对战最后一刻,没有阻止阿格拉雅的离开,如果他做了,那么这个故事很有可能大不相同。然而他太爱娜斯塔霞,也深知娜斯塔霞爱的是公爵,因此他甚至愿意为这爱做出牺牲。可以这么说,罗果仁是愚昧的和阴暗的,但是他的愚昧也正因为对娜斯塔霞的爱而发生改变,他也逐渐有了真正意义上爱的征兆。在《白痴》中罗果仁的存在为娜斯塔霞的出逃提供了一种可行的方式,这是娜斯塔霞亲自选定的方式,也就是说娜斯塔霞其实心里明白罗果仁最终会杀掉自己,而对于她来说这无异于一种解脱。

    与娜斯塔霞截然不同的阿格拉雅是《白痴》中光明的象征,在她爱上公爵,并期望公爵带她逃离被禁锢的深闺生活前,她是书中唯一清醒而不疯狂的人。阿格拉雅理智地为自己的人生铺路,而她所希望的人生则是远离俄国式生活的。可以说她曾经寄希望于加尼亚,但是这希望很快在一场肮脏的交易面前破灭了,而这个时候从国外归来的公爵的偶然出现却成为了她新的希望的基点。

    瓦丽雅在跟加尼亚谈及阿格拉雅对公爵的爱时曾经说过非常中肯的话,“你不了解她的脾气;她可以甩掉数一数二的金龟婿,心甘情愿地跑到某个穷学生住的顶楼上去跟他一起饿饭,——这才是她的理想!你永远不会懂得,要是你能咬紧牙关忍受咱们清贫的家境而不低头,你在她的心中会变得多么有吸引力!公爵之所以能使她上钩,首先在于他压根儿不去钓这条鱼,其次在于人人把他看成一个白痴。在公爵问题上,她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单是这一点就中她的意”。瓦丽雅谈到的这一点恰如其分地解答了为什么阿格拉雅最后竟然离开了俄国“成为某个复兴波兰委员会的成员”,甚至放弃了她的东正教信仰而改信天主教。作为一个出生在富裕家庭的小姐,她被禁锢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然而她的思想却使她有了逃离这一切的强烈愿望。这种深受欧洲自由精神影响的思想也愈发使她有别于她的两个姐姐,显得尤为出众。

    娜斯塔霞的美是因为她的才智和痛苦都达到了惊人的高度,因而才会让人产生“可以颠覆乾坤”的感觉,而阿格拉雅的美同样也是因为才智的发达。因为这一点阿格拉雅在那个圈子里显得极为特别,这种知识的光环是自然环绕在人物身上的,阿格拉雅因此出众。但是阿格拉雅毕竟是生活在一个娇生惯养的环境之中的,因而她的痛苦也仅仅只停留在对摆脱家庭束缚之上,而这种痛苦相较于娜斯塔霞的痛苦几乎不能算是痛苦。娜斯塔霞的痛苦的根源是一个怀着对世界美好憧憬的少女多年遭受一个只有肉欲的老男人的蹂躏而产生的,这种痛苦不仅是身体上的,同时也是精神上的。更何况娜斯塔霞接受了完整的文化教育,因此她是有知识的,而她的见识是渊博和深刻的。正因此,她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处境的可耻性!就像亚当和夏娃在没有吃下智慧果前并不知道羞耻,然而拥有智慧后他们便知道了一样,娜斯塔霞在托茨基安排的教育下意识到自己的耻辱,这种耻辱对于一个少女来说,特别是一个有才智的少女来说简直可以说是毁灭性的。

    在对摆脱自身困境和追求自由的路上,阿格拉雅视公爵为救命稻草,因为她分明地在公爵身上看到一种“可怜的骑士”式的执着,她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嘲弄这种执着,正是因为她强烈地渴望得到这种执着,并寄希望他能靠这种执着摆脱她的生活。但是可惜的是,公爵的执着视为痛苦而生的,这份堂•吉诃德式的执着是因为看到了娜斯塔霞身上那万劫不复的痛苦而变得越发明显和强大的。所以当娜斯塔霞要求公爵在她和阿格拉雅之间做出选择之时,公爵才会留下来陪在娜斯塔霞身边。尽管公爵对于阿格拉雅的爱是真挚而深厚的,但是公爵身上那种对于苦痛的怜悯,以及那种舍我其谁的拯救精神作为一种最高的精神信仰是无可动摇的。

    阿格拉雅的失败在于她的家庭局限使她无法也不可能理解娜斯塔霞的痛苦,同时,她在与娜斯塔霞的决战中的失败之所以是必然的,是因为她拿错了砝码——公爵。在最后的决斗上,她对娜斯塔霞说:“既然你想做一个正派的女人,那您当初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免去演戏那一套跟引诱您的托茨基一刀两断?”这句话是失去理智的,它直刺娜斯塔霞所有痛苦的最核心。娜斯塔霞对于光明的追求从来没有放弃过,因而她才会写信给阿格拉雅,她希望看到光明的结合,因为她知道这一切不可能在她的身上实现。她写给阿格拉雅的信是真诚的,然而阿格拉雅却并不懂得这里面蕴含的娜斯塔霞的痛苦,她只把这看做娜斯塔霞多此一举的行为。因为在得到公爵的求婚的保障后她竟认为公爵对她的爱会超越对娜斯塔霞的爱(或者说是怜悯)。也许正是因为她相信了这点才敢理直气壮地去找娜斯塔霞来做对决,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娜斯塔霞远远不是一个被引诱的又被抛弃而变得歇斯底里的傻妞,而是一个比任何人都更有才智的痛苦的女人。于是当她期盼去公爵那里找到选择肯定的回答根本无法忍受公爵片刻的犹豫,她甚至都听不进公爵的话便夺门而走。无论如何,阿格拉雅这样有头脑的人也在爱情面前彻底昏了头,变成了白痴。她估计错了自己的形势和力量,对对手又知之甚少且有着过甚的偏见,这一切最终导致了她在与娜斯塔霞争夺公爵的决斗里失败。

    那么阿格拉雅对公爵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我认为阿格拉雅作为正常的美的象征是有别于娜斯塔霞的美的,这点在前文谈过。公爵对她的爱,是出于精神上对于光明的渴求!因而公爵才说自己在最黑暗的时期想念着阿格拉雅。公爵的力量无法拯救娜斯塔霞的自毁,他的拯救行为甚至可以说是在加速娜斯塔霞的自毁,同时这种毁灭也会波及他自己,他面对娜斯塔霞时是恐惧的,因而他才需要阿格拉雅身上那种天使的光明。阿格拉雅没有办法明白的正是公爵这一点,因为她的出发点是自我的,所以她看不到公爵做出拯救这一行为所要付出的牺牲是需要有人支撑的,而公爵认为这种支撑只有阿格拉雅能赋予。如果她意识到这一点,她也许就不会那样盲目任性地要和娜斯塔霞进行决斗了。归根结底,公爵对她的爱和对娜斯塔霞的爱在根本上其实并不冲突。

    作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美将拯救世界”这一信仰的直接体现,《白痴》并没有完成对于这一命题的解答。虽然作家希望以梅诗金公爵这样一个“完美的人物”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现实的原因不得不使他最终以美的毁灭做结。另外,尽管他的问题并没有得到的解决,但是《白痴》却为他此后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做了有益的尝试和试验。

    《白痴》给我最深刻的感受是极为简单的:爱情确实是美好的,正因为如此它才不能成为彼此的救渡。公爵认为自己的爱可以拯救娜斯塔霞,其实他的爱间接地加速了娜斯塔霞的自毁;阿格拉雅认为公爵的爱可以帮自己摆脱被禁锢愚昧的深闺生活,结果却在与娜斯塔霞的决斗中失败;罗果仁的爱最原始,他的爱只是单纯欲望的集中体现,同样无法使他摆脱痛苦。爱情永远都应该是无功利的,不管给它套上什么外套都是多余的,甚至是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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