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选自《古诗十九首》,全诗如下: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涉,蹚水而过也,芙蓉即莲花。莲花习性,喜静不喜动,多长于湖泊、池塘、沼泽。从下文“兰泽”来看,这里采莲的地方,该是江边的沼泽湿地浅水区,故可涉江而采之。更重要的是,蹚水而采莲,写出了主人公的急切,情不自禁,内心的快乐幸福。“啊,莲花!我要去采摘它们!”他喃喃自语,其实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兰泽多芳草,是写景,渲染气氛,也是衬托主人公的痴情、幸福。长满了兰花等各色香花美草的兰泽,“我只看见了莲花,只欢喜莲花,只采摘莲花”,为什么?因为它跟一个人相关。所谓睹物思人,不必去追究这个“物”为什么一定是“它”而非其它。莲花诚然是文化符号,但两汉时期恐怕还是这个符号的形成期,未必如今人所想。它可以是莲花,可以是枇杷树合欢树,可以是一方手帕一只小熊。物可有异,其情则千年未变。
睹物思人,在这里都不是准确的解释——他不必思,这个“物”本身,就引起了他爱情的欢愉;他不能思,一旦想清楚了此刻的所在,此时两人的状况,就快乐不起来。他跟你我一样,一看到这个“物”,就忘我,忘情,莫明的欢快激动,蹚水而去,采啊,采啊,全然看不见周围的香花美草,看不见现在,看不见未来。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这里有一个明显的转折。纯然的快乐,不知不觉中,他采啊采了一大捧莲花,猛然间,他看见莲花里的那个“她”了,他看见自己了,明白了此时此刻,此地此身了。一醒悟,悲从中来——“我采了莲花能送给谁呢!我的爱人啊,在遥远的地方。”我们甚至听到了他的一声苦笑,笑自己痴,笑自己傻。
作品有波澜曲折,才能动人。而诗歌里的曲折,因为跳跃性大的缘故,总是隐藏在凝炼的语言里的。作品有生命,并非它本身有生命。需要读者将自己代入,才能激活它,才能让千年前的文字,熠熠生辉。
不少人将这句译为“采了花要送给谁呢,想要送给那远在故乡的爱人”,这样理解,少了起伏,体察不到主人公内心的波澜,意思就平淡无奇。一二句快乐,三四句“采之欲遗谁”必得是反问,得是转折,写出痛苦,才能形成反差,衬出他的痴情。
这种快乐与悲伤的起伏,在前四句里是一个转换,在五六句里又完成了一个转换。“还顾望旧乡”——既然想起了她,那就去啊!他心头又涌起了快乐,能与爱人相见的喜悦。他永远是一个“情感”大于“思想”,感性先于理性的人。被“现在就回家找她”的念头击中没多久,又回到现实,理性,这才想起“长路漫浩浩”。而且从七八句看,这个“长路”,还不只是空间的距离“漫浩浩”。直到这时,他才完全清醒过来,“我己经回不去了,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我们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吗?喜欢一个事物,做出一个判断,完成一件事,起始都不知道原因,终了才恍然,其实只跟一个人相关。只不过,他更傻,更痴。人已去,情已逝;那物,那爱,留在身体里,成为了习惯。
最后一个转换的节奏更快,只一句“同心而离居”,又是一个快乐到悲痛的过程。同心是甜蜜的,离居是哀伤的,据他痴傻的想法,“两个相爱的人,就该在一起啊”,因而质问“为何我们情投意合却要永远分离?”他没有答案,几千年过去了,他这个傻笨的问题,谁能给他答案?
不像是阴阳之隔生死别离,那痛苦会重些,会干脆些,不似这般苦涩,缠绵。他不能娶她?没法娶她?经济原因,政治原因或者宗教原因?她被迫嫁给一个不爱的人?他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我们不知道了,也许,不必知道。
一个傻瓜的独白:《涉江采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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