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都在为发质烦恼。我的头发,又细又软又稀疏,怎么打理都成不了型。我曾经烫过发,一洗它们就变成了方便面。我也曾经在每天早上的洗漱项目里添加了一项吹头发,等不到中午,它们就软趴趴地贴在了头皮上。最臭美的年龄,我梳过两条麻花辫,它们细得有些难看,我就将它们分别盘到脑袋的左右两边,我奶奶那时还在,就笑话我:从前家里的丫头都梳这样的头。
上一次爬泰山,梳的就是这种发辫。
2021年4月中旬,我们打算跟着友人一起去泰安爬泰山。出发前一周,几乎一有时间就试图回忆上一次爬泰山都看见了什么。无奈的是,大约在1987年爬的那一次泰山,留给我的记忆除了顶着两个小发髻外,就是一口气爬到山顶后在大通铺睡了一觉裹着借来的军大衣挤到拱北石挤在人堆里看到了日出。
15号一早,我们就来到了泰山脚下,那一刻,我真是羞愧难当,因为,过去30多年只要有人提到泰山,我就很自豪地宣称当年我是从山脚下的红庙开始攀爬的。那么多年里为什么没有人纠正我?泰山脚下只有红门没有红庙。我恨不得马上离开红门,偏偏,特意请来的导游指着远方非要让我们看到泰山的登山路始于红门的原因。我近视,我看不见。
爬过十几级台阶后,上山路变得亲和起来,总是几级台阶紧接着数十米平地。这地貌让我反省:是1980年代我们鲜有机会旅游的缘故吧?爬了一次泰山就觉得很了不得了,逢人便吹嘘我爬上了泰山!就这晃晃悠悠也能攀登的山路,怎么能跟黄山比?怎么能跟庐山的三叠泉比?更别提去年我刚刚爬过的稻城亚丁的那座山了。
进得山中,我越走越明白,跟人炫耀爬上了泰山的内涵,绝不是体力强健得一口气能登顶,而是上山路上遇见的摩崖石刻你看明白了几幅。
假如将泰山比作摩崖石刻博物馆,这座博物馆的布展显得那么率性,它不按时间顺序摆放“展品”,也不按照“展品”的规格分门别类,而是不讲究地将石刻随意地“撒”在山巅、崖壁和峰回路转处,看“展”的爬山人,也就只能顺着山路看见什么是什么。浏览着观赏着欣赏着,我渐渐领悟到了泰山摩崖石刻次序的奥秘。那些我们连他们的背影都早就看不见的先行者,因着各自的缘分来到泰山后,抑或被已有的一幅石刻深深打动了,抑或身在此山中时遇到了烈日或淫雨甚至纷飞的大雪,抑或久寻心仪的石刻处不得,就歇下脚步把胸臆、感慨和块垒留在了青山上。
随手拍的摩崖石刻
比如在岱庙也能看到的“虫二”二字,刻在了泰山万仙楼北侧盘路之西,是清光绪二十五年才子刘廷桂题镌的。“虫二”本无意,因而引得后世文人雅士和有闲者每每站在刻石前就要猜度:什么意思?现在,我们已统一认识,觉得那是刘廷桂玩的一个文字游戏,刻石的内涵为“风月无边”是也。是吗?距离泰山不远处的东平,是水泊梁山的所在地。读过《水浒》的不会不知道,宋江、李逵们称老虎为大虫,那么,“虫二”为什么不能是孔武之力仅次于大虫的意思?当然,这种猜测也有来处。清人褚人获写过一本典章制度、人物事迹、诗词艺术、社会琐闻、诙谐、戏谑无所不包的书《坚瓠集》,书里多次提到了明代才子唐伯虎,比如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褚人获在肯定了“唐伯虎获配秋香事”后,模棱两可地又写了一段与唐伯虎相关的佳话,说的是唐伯虎曾为歌妓题匾额“风月无边”,四个字写得好,见者都纷纷赞美。祝枝山闻讯也来凑趣,一打量匾额便云,“此嘲汝辈为虫二也”,亦即,唐伯虎在嘲笑你们都是没有的虫二。是焉非焉,当事人均早已作古,留我们面对“虫二”自已会意。
不过,很多碑刻的表达,非常直截了当,尤其是康熙、乾隆想要万古长青的那些“凭证”。如题刻在大观峰西侧石壁上的“云峰”二字,虽写实了大观峰西侧常缭绕着云雾的状况,但谁又能否认,康熙帝用正楷题写的“云峰”,很有“会当凌绝顶”的气势!
最好的风景总掩藏在大山深处,所谓“曲径通幽”。将中天门当做攀爬泰山的一个休息点的话,到这个岔路口的时候爬山的人都有些累了。我们在这个岔路口停顿着,是因为直奔中天门而去还是拐过去看一看经石峪后再回到原处继续冲顶中天门,对感觉多走一步都觉得心累的人来说,这个选择有些难。幸好,我们的同行者中有书法深度爱好者;幸好,我们还是拐到了经石峪。
经石峪
经石峪,斗母宫东北一公里山谷的溪床上。还没有看到经石峪的精华,铺垫精华的那些石刻,已经让我们觉得这一拐太值了。建于隆庆六年(公元1572年)的石亭,虽是明代建筑,名曰“高山流水亭”却是受启发于伯牙操琴遇知音的经典故事。至于刻在经石峪西侧崖壁上的《高山流水亭记》,则以凝重的标题与隽永的正文呼应的碑刻艺术,吸引观赏者驻足凝望。
“序言“已然精彩,“正文”就更加让人一眼之后惊叹不已,那真是形式与内容相得益彰的最佳典范!只见一块大石屏上,镌刻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据记载,经石峪的经文原本就不完整,我们看到时,风吹雨打风霜雪月之后经石峪上的经文不少已经风化,真叫人心痛不已。那位资深导游告诉我们,经石峪原藏于水下,今人为避免经文在水流的冲刷下渐渐淡去,就让泉水改了道,不想,反而加速了石屏的风化。如若导游所言属实,那可真叫人目瞪口呆呀。
经石峪仿佛给了我们能量,挥别经石峪回到岔路口,不一会儿,我们就登上了中天门。中天门的饭菜要比山下贵了许多,我们以为,南天门的餐饮会更贵,导游说,不。上中天门,可以借助景区的游览车到达;从中天门到南天门,也有索道帮忙。唯有中天门到南天门之间山路旁售卖的食品,只有依靠挑山工一扁担一扁担地挑上去。后来,我们向南天门进发时,就看到一男一女两位挑山工艰难又坚定地挑着饮料和方便面,一步一步地往上挪。
挑山工在劳动
看见南天门啦
对,我们是自己爬上南天门的。当同伴中有一半选择索道时,我想到了去年秋天在稻城亚丁爬山的经历,喘不过气来导致的觉得再上一级台阶千难万难的感受,太残酷了,于是就问小瞿:“你考虑好了确定要自己爬上去吗?”我就等小瞿说放弃,那么,我的放弃也就顺理成章了。小瞿抬头遥望其实还看不见的南天门,犹豫了又犹豫,踌躇了再踌躇,回答:“这次不爬以后就更不会爬了。”得,我们走。
最绝望的时刻是我们以为已经在征服十八盘了,导游却手一指说:“从那儿才开始呢。”我们仰头一看,十八盘的起始处还在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再绝望,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好在,一路上不缺摩崖石刻鼓励我们,比如,写得像个小老鼠似的“如”字;比如,云步桥下的“登欢喜地 妙极”,等等。
上一次来泰山,记忆里只留存了十八盘这一概念,这一次,牢牢记住了,所谓十八盘,是由慢十八、不紧不慢十八和紧十八三部分组成。最难爬的是,是不紧不慢十八,真到了紧十八的脚下,南天门已经非常清晰地矗立在不远处,那就难不倒我了。倒是,紧十八的半途上,不少年轻人索性躺倒在石阶上大口喘气。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们,我想,他们这一次的泰山行的记忆,类似我的上一次吧?梳小辫的年轻人,怎么能懂得泰山呢?
我登上了南天门!在天街溜溜达达,那心情用“舒畅”二字根本不足以概括,只是,几幅硬是挤进泰山的石刻,那字迹那行文,看着叫人羞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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