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以来,女性写作主要有两个方向,一种是以身体写作为特色的性别写作,注重表达女性独特的经验和感受,另一种是超性别写作,在表现女性的性别的同时也关注人类的的普遍问题,表达人类的共同情感。方方的女性写作作为后者的代表,与陈染、林白因奇特的生活经验以及过于私人化的生活场景的描写使其女性表达过于虚幻相比,在对女性的生存和精神双重困境的描写和反思方面值得我们思考。方方的小说为我们塑造了非常多的女性角色,并且这些女性形象在她们的爱情、婚姻、家庭等方面或多或少都具有悲剧色彩。大学教授华蓉因为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的电话而“为情所困”、“僵尸佳丽”黄苏子在白领和妓女“虞兮”两个角色中无法自拔、瑶琴通过“杀人”进行自我反抗......这些女性角色为我们关注女性在当下的生存境遇问题提供了独特的角度。其中小说《奔跑的火光》通过展示一个农村女性——英芝的爱情婚姻的悲剧故事,为我们揭示了新时期农村女性的生存困境和悲剧命运以及父权制在农村不可动摇的统治地位。
主人公英芝并不是那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女性,她虽然身处公婆的严厉管制中,丈夫也是一个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但并没有就此认命。从恋爱到结婚生子,再到杀夫的整个过程都体现了英芝对男性主宰的不公平的社会的反抗。英芝无论是嫁人前还是嫁为人妇始终都在追问“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并且试图逃离男权的控制。出嫁前的英芝是家里的老幺,上面只有两个哥哥,家里自然非常宠爱她,嫁进老庙村之后她也没有那种“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观念,她更多地是坚持男女平等的思想。她为了摆脱丈夫、公婆的束缚,出去唱歌赚钱想要拥有自己的房子,等到发现房子的愿望落空以后也没有放弃反而拼死离开夫家。英芝如此积极的自我拯救,却没有真正把自己从悲剧婚姻的泥潭中脱离出来,反而因为杀了丈夫——贵清被判处了死刑。
英芝的悲剧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老庙村这个封建闭塞、男权中心的环境的制约和束缚。随着现代化的发展,城市女性的性别解放程度要远远高于农村女性,而导致这种差别的主要原因是农村的闭塞守旧以及长期根植其中的封建思想。小说中的老庙村可以说是一个充斥着男权思想的封建堡垒。落后封建的思想在那些男人、女人的行动和话语中展露无遗。贵清在外嫖娼被抓与英芝在外面跳脱衣舞赚钱,两种行为不相上下,都是对自己婚姻不负责任的表现。但两人的结局却是大相径庭。英芝的公婆把儿子嫖娼被抓的责任全部推到英芝头上,认为是英芝没有伺候好丈夫,没有让贵清是个饱男人,让他有劲在外面瞎混。当贵清从公安局里回来了,他们没有一丝责备,反而欢欢喜喜地递水洗脸、上茶端饭,仿佛贵清是衣锦还乡一般,甚至觉得男人就应该有三妻四妾,即使是在新社会,拈花惹草也算不了什么。但当英芝跳脱衣舞的事情在村子里传开以后,不仅是一个叫臭虫的无赖在言语上占英芝的便宜,回到家还有婆婆诸如“你这个烂货”的谩骂以及丈夫的拳打脚踢、棍棒相加。连自己的父亲也责怪她没有做女人该做的事,没有规矩。英芝和贵清两个人的行为虽然从本质上来看都是不道德的,一个纯粹是为了满足性欲,而英芝不道德的背后还有其追逐梦想和自由的一面。批评和责怪的原因并不从人所应该具有的道德本质出发,而是要求女人应该有道德。男人对家庭没有自己的责任,行为处事不受到道德的限制这样的结论虽然荒诞,但在老庙村确实真实存在的。不仅是英芝的公婆,连她的父母、兄嫂,乃至整个村的人都是这样生活。他们感受不到外界的变化,仍然坚持着男尊女卑的落后思想。他们能够容忍男人吃喝嫖赌,好吃懒做,却无法接受女人有自己的思想;他们对英芝造房子的举动不闻不问,却对英芝的私生活大肆窥视;他们可以接受男人赋闲在家,忍受贫穷,却不能容忍女人对男人的背叛。他们甚至教唆男人毒打女人,用暴力手段来维持既定的传统道德和秩序。英芝追求爱情,追求自由,想要赚钱盖房子过上更好的生活,这些期望不过和大多数人一样,然而英芝却走向了死亡,走向了毁灭。英芝的错不在于她对这些美好事物的向往,而是在于她有意无意地越出了男权的规定。
波伏娃说:“定义和区分女人的参照物是男人,而定义和区分男人的参照物却不是女人。她是附属的人,是同主要者相对立的次要者,他是主,是绝对,而她则是他者。”小说中英芝对于女性的美的所有判断,以及英芝的婆婆和母亲对于媳妇行为处事的要求其实都源自男性的欲望和专制。英芝为了更好地唱歌,给自己买了露肩膀,露肚脐的裙子,买了金丝花边的胸罩。在她的意识当中只要露得多,就会受更多人的欢迎。而三伙则要英芝买一条透明一点的裙子,买一条蛮小蛮小的三角裤,脸上抹胭脂,嘴巴涂得红彤彤的,唱些酥酥麻麻的小歌来勾引别人。“胸脯”、“乳沟”、“身材”等词语无一不展现出男性对女性肉体的欲望,甚至这些欲望已经对女性的思想进行潜移默化的腐蚀。英芝按着这些标准,上台唱歌的时候风情万种,和台下的男人打情骂俏,很快就把自己塑造成了男人眼中的“小妖精”。后来为了摆脱公婆的管束,她重新登台唱歌,凭借自己的身体,供“三伙班”的几个男人搂抱和抚摸,赚得了钱还要分给丈夫还债;为了赚钱造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不惜跳脱衣舞和文堂睡觉来换取更多的钱;最后与文堂偷情被抓,无奈之下在一条小船上轮流陪三个男人过夜以赚去南方的路费。
男性对女性形象的定义和想像,不仅仅是男性一个人的自说自话而已,这已然成为一种习惯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印在女性的身上。女性在男性塑造的规范中生活,即使想要反抗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的痛苦转移到另一个女性身上。看到女儿遭受毒打,英芝的母亲纵然是心痛无比,但也只能劝儿女认命,告诉她“做女人的命就是伺候好男人,莫跟他斗”,即使再怎么挣扎也终会失败。当英芝为了造房子向娘家借钱时,母亲因为父亲以及两个哥哥压制根本无法做主借钱给英芝。与母亲相比,英芝的婆婆更是身体力行地响应男性为女性制定的种种规则。她对英芝的冷言嘲讽一方面是因为因为英芝未婚先孕,没花多少钱就娶进门了,而往常娶一房媳妇如果没钱就得“以亲换亲”,这让贵清的父母觉得英芝不是什么好货色;另一方面在婆婆的认识中,英芝只有等儿子娶了媳妇,媳妇生了孙子,才能不用下地干活,因为她自己这辈子是这样过来的,那么英芝的生活也应该如此。女性相对于男性是处于依附状态的客体,是他者和第二性的。女性一旦结婚出嫁,也就意味着失去了自己的家园,一生都在漂泊。张洁曾说过:“你将格外地不幸,因为你是个女人。”在这个男权占主导地位的老庙村或者说是整个社会,英芝即使是给家庭带来经济收益,也没有话语权和选择权,即使不同于那些早已自觉接受这种不平等的制约关系的女性,具有反抗意识,也会因为力量过于弱小而最终失败。强大的男权社会通过创造自己的语言,虚构历史来证明自己的合法性,挤压地女性失去自己的仅有的一点立足之地。即使是在现代社会,女性获得知识,通过劳动逐渐参与到社会事务中,并从中实现了自我价值。但事实上,女性的价值以及存在的意义,仍是用男性的眼光和标准进行衡量。
小说题目“奔跑的火光”一方面写了贵清被泼汽油烧死是的场景,另一方面其实也是象征了英芝。虽然是在男权社会中讨生活,但英芝是在男权压制下勇敢迸发的火光,她一直在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无论是自由、爱情、婚姻还是金钱,她一直都在为满足自己欲求的路上奔跑。整篇小说作者其实安排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高潮,在阅读的时候读者总会为英芝有意无意做的一个决定而关注其命运的发展和走向。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小说的叙述节奏就如其题目一般一直是奔跑的,但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小说的结局对于英芝被枪决的场景却描写地极富诗意的。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英芝心中满是对故乡,对儿子的思念和怀恋。凤凰垸河边美丽的野花,孩子可爱活泼的面容构成了一幅美丽的画面成为英芝脑海中的最后一点记忆。这样美好的画面和英芝即将面临的死亡形成鲜明的对比,让我们为这样一个敢爱敢恨,敢于向权威说不的女子的毁灭感到悲哀和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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