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您明鉴”,一壮硕的汉子站在堂前,头上缠着白,脸色却看不分明喜悲。“我阿爸四天前过去了,吹吹打打今天刚弄和停当——这已经是大大的不敬了怪我没法,谁让是农忙呢,日后歇了定要补上的——这强爷就来了我场院前说老爷您要收地,我打六岁跟我阿爸下地到今天三十有六,从没听说过这码子事啊,老爷您明鉴,许是有什么差错罢,这地是我爷留给我阿爸的,我阿爸现下过去了该是留给了我的,一家老小六口人的口粮全系在……”
一碗茶喝了个净,汉子的话还没有讲完,刘老爷便放下了茶碗,不轻不重地磕了磕道:“德胜,你来的意思我是明白了,是为了那块地来,那我的意思你是哪不明白呢?”
德胜顿了顿又搓了搓手,回头看了看阿强,转过头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低下头又张了嘴:“老爷您明鉴,我打六岁下地到今天……”
“行了!别六岁下地三十有六了!捡要紧的说!是不是不想交地!要赖账还是咋的我们去官府整白整白!”却是阿强已听的极不耐烦,不大的声音落在德胜耳边却似炸雷一般。
“不见官,不见官”德胜看看阿强又看看老爷,终于挤出了讨好的笑,久经风霜的皮肉扯动白头巾松松垮垮就要掉下来,德胜索性抓了下来。
“老爷您明鉴,我阿爸过去之前也给我盘过道道,该张家五个蛋,该李家一个铁器,还有家里总该这么二亩两分地的,都给我交代明白了才去的,没有提过这地该老爷您一分啊,老爷您明鉴,都说人之将死……”
“那你是说我家老爷诳你的!我家老爷惦记你那二亩两分地呗!走走走见官见官!”
“欸!阿强,别这么吵吵嚷嚷的,”刘老爷言语似是对阿强不满,但却又没打断他说话也没责备,只把胡桃盘得嘎嘎响,“见官我看也不必,德胜也是实诚人,你老汉也是实诚人,断是不会赖账的,恐怕是你老汉久病啊,神智不甚明白遗漏了没交代也是会的,阿强啊,去把地契和约据拿来。”
“德胜,不必这么拘谨,坐下说,想当年你老头和我那关系就似把兄!要好着呐!”
德胜讪讪笑着,看老爷家堂中方方正正的靠背椅子,看不出是什么木头的,但擦了很亮的漆,于是最终也还没坐下去。不多时,阿强拿着几张字据小跑了来。
“老爷,拿来了。
于是老爷招手,唤德胜凑来瞧。
“这是你屋头西边那块地,你老头二十二岁那年质给我的,这是你老头二十五质的,这块最新,是十五年前质给我的,你瞧好了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啊,别说我蒙你。”
刘老爷把字据一张张摊下,指着让德胜去瞧。德胜却显出了极大的难色,搓着手又将皮肉挤成一团,挤出了难看的笑:“老爷,我不认得字。”
刘老爷愣了愣,像是受了极大的冒犯,更将手里核桃捏的嘎嘎响:“混账!枉活三十有六!竟是字都不识得吗!你老头要是还活着该再被你给气死!”
“老爷,我阿爸也不识得字啊。”这边德胜倒却更为难了,小女儿跑去学堂听学被阿爸瞧见了,都拿烟斗子去磕她的头的,怎么却也识得字呢?
“混账东西!,你爹才入了土,你却在人前造他的谣么!你爹不识字!这画押却是谁写的!你莫不是说我赖你!造了假的罢!”刘老爷表现出极大的恼火来,阿强忙去给他顺气。
“也罢!许是久不走动,你怕是不信我,这字据你拿一张去,寻个识字的教他念给你,看看是不是我刘老北诳你的地!”
“老爷,这……我却也再没认得识字的,只是我看这纸还很新……”德胜狠狠盯着那字据,像是要从中悟出些什么一样,但那密密麻麻的黑墨块块却是怎么也看不明白。
“浑话!我们府上库房似你们那漏雨草房?哪一张字据不似新的一般!哪一本账簿不是平平整整!”德胜这番话让阿强急得跳脚,“你不信,我去把姚先生喊来,让姚先生给你念一念!”
“欸!阿强!这晌午你却去拽姚先生,倒是苦了他了,只怕走到这里去了半条命,倒要细细喝上三壶茶了,这样吧,你带着字据同德胜走一趟,去姚先生那辩个分明。”
刘老爷摆了摆手,拿起茶碗回了屋,阿强是知道刘老爷每吃完午饭喝了茶,是要睡一睡的,便拉上德胜出了门。
猛烈的阳光照射着地面蒸干了最后的露水,从学堂走出来的德胜脸上的皮肉却是皱的更加难看。
“回来啦,姚先生怎么说,我可有诳你?”
“老爷,姚先生说字据明白,我家却有该你二亩二分地,只是……”德胜哭丧着脸,手指狠狠捏着衣角,捏得泛白。
“只是什么只是,接着说!”阿强像是得了胜的将军般快活神气。
“老爷您明鉴,姚先生说这字据还写着,说我阿爸把我小女儿也质给你了,我阿爸立这字据时我大女儿还没生呢,他又怎么知道我还要生小女儿呢,这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哼!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你活三十有六连字也识不得半个,你老头看你是这样混账又怎么会生儿子呢!”刘老爷看着德胜这般丑态,很是替故人义愤,狠狠斥责。“本打算将那条作罢,不要你的小女儿的,怎想你这般不信我,非要去找外人辩明字据,这下外人知道了这契约,我却是不能不从了。”
“回老爷,您许是不知道,我也得了个儿子!今个刚三岁多四个月,看来我终究不算太混账!”说到儿子的德胜终于露出了笑脸,脸上的皮肉都舒展了开来。
“哟,那真是大喜啊,这样吧,地你先留着收完这季稻,秋后我们再明算过,你一家六口人全指着这地,我也不会逼死你们,你回去把你女儿收拾收拾送过来,小儿子三岁多了也该上上学堂了,一并送来罢!”
本该交的地暂且留了一留,小女儿要送人这可是从没想到的,小儿子又能去学堂这也是想不到的。德胜不知该喜该悲,浑浑噩噩到了家,浑浑噩噩吃了饭又浑浑噩噩睡了去。
明天我就没女儿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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