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秋撩起车帘,果见李端熠坐着步辇来了,身后还跟着许多的宫人,抬着一个更为简单的小轿。他先行下了马车,小朝也急忙跟了下来,学着沈秋向尚在几米远外的李端熠行礼。
李端熠到了沈秋面前,却也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听闻阁主今日特意带了许多的礼物,从这到御花园却还要一段路程,本王怕累了阁主,便擅自主张来这接你了。”
“不敢,大王爷真是思虑周全,消息,更是灵敏。只怕我一介无名小卒,受不起王爷的厚爱。”
李端熠一笑,“阁主可是要与本王成就大业的人,何谈无名小卒?倒也不必在这耽搁了,阁主便与本王一道去往御花园罢。”
沈秋又向他作揖,微弯着背,抬眼看着李端熠那高高在上的神情,心里涌上一股不明的感觉,突然就很想凌辱他几句,最后却只道:“却之不恭。”
随行的宫人到马车后头把大大小小的礼品都端了下来,奉一和小朝没了差事,便都跟在了沈秋身边。一路上小朝左看右瞧,便只是宫墙就让他看得如痴如醉,嘴里也嘀咕着:“当皇上可真好啊,每天都能住这样好看的房子,还有好多好吃的,怪不得那么多人争着要当......”
他还没嘀咕完,一把折扇便挡在了他的嘴前,小朝转过头,却见沈秋和奉一都看着他,沈秋脸上神情虽无变化,但小朝还是感受到了他隐隐的警告,即使不知道自己究竟说错了些什么,他也默默低下了头,连呼吸声都弱了下来。
行至御花园,除了皇上皇后,余下的重臣都已到齐。他们似乎是不知道沈秋会来,看到沈秋和李端熠一起入席便更加惊讶。
沈秋本是不愿现身这样的场合,但经历多了,便也不觉得那些灼热的视线有什么。
李端熠特地将沈秋的位子安排在了他的旁边,这样不合礼仪,席间也没人起来阻止,似乎本该就是这样的。沈秋也只注意到了一个人——大将军宇文山——他从沈秋出现在大家面前,直至入席,都未曾抬眼看过。
沈秋能理解。宇文山一直都是站在李慎之一边的,关于李端熠的,他一概不想知道。
不多时,传来了掌事太监的传唤:“皇上,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起身,又齐齐跪了下去,“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上看着心情大喜,笑着一挥手,“平身!”
“谢皇上!”
至皇上皇后落座,众人才悠悠坐下。
“今日这等节日,怎不见璟行?”皇后端着身体,面上挂着笑容,不轻不缓地说了句。
忽而听到李慎之的名字,沈秋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就看向了皇帝。正巧,碰上了皇帝投过来的目光。
宇文山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行了一礼,道:“方才八王爷手下告知与臣,说是八王爷偶染风寒,身体多有不适,怕是扰了大家的兴致,特向皇上皇后娘娘告罪。”
皇帝脸色冷了几分,却也只是摆摆手,“他不来便不来罢,让他自己多注意。倒是宥儿,朕不想你竟真有此等本事,能邀得动流水阁阁主。世人不是都说,流水阁不参政事么?”
沈秋笑而不语,也不躲避皇帝的打量,手却隐隐地虚握了起来。李端熠轻笑了一声,站起来,道:“回父皇,沈阁主此番是听说了今年御花园的花开得甚好,特来欣赏的。父皇历来惜才,儿臣想着若能邀请沈阁主前来,也能让您心内欢喜一些。未能提前告知父皇,是儿臣的过错。”
“宥儿这是什么话,皇上乃是天子,胸怀堪比天宽,又怎会因得这小事而生气。”皇后说着,拿过酒壶为皇帝斟了一杯酒,双手递了过去,“皇上,是吧?”
皇帝这才收回视线,接过酒杯,却没有一饮而尽,只是慢慢将酒杯放回了桌上,“沈阁主若是喜欢这花,明日挑几株移植你流水阁便罢,也不必为了这易逝的花受路上颠簸之苦。”
沈秋这才起身行礼,“谢皇上隆恩。只是这御花园的花,生来便是要比普通花要金贵得多的,我那寒酸地方怕是供养不起这样的名贵花朵,若是栽培不好,还望皇上不要怪罪。今日前来,略备薄礼,流水阁非富贵之地,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这几份礼物,还望笑纳。”
说话间,奉一和小朝各端着礼物上前来。沈秋一揭开红布,在座众位都有些不安分了。
“这...这可是那颗遗落了百年的夜明珠?!”
看到木盘上摆放着的这颗珠子,沈秋也不由得抽了抽嘴角,心里暗暗骂了十二一句败家。
他流水阁诸多宝贝,皆是从四海收罗而来,这颗夜明珠,乃是一百年前覆灭的古兰国皇室宝物,天下仅此一颗。沈秋没有他父亲沈旭那般爱好珍藏这些玩意儿,但也知道这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不想十二就这样拿了出来。
他突然有些后悔没有问十二究竟准备了哪些礼物了。
但既已经拿了出来,沈秋也不好意思收回去,只好硬着头皮道:“正是,先父生前偶然从一位隐者手中得到了这颗夜明珠,但这样的珍宝,也只有身为天子的皇上可以享有了,在下也只是借着这次机会,将它献给皇上。”
皇上龙颜大悦,当场便赏了沈秋黄金百两,锦缎百匹。
小朝手上端着的,是献给皇后的一支金凤步摇。
“这支步摇,乃是流水阁太祖在异国有幸得到的,传说那个国家有一位极美的王后,国王特意为她花重金请了最好的工匠打造了这支步摇。我想,这世间也只有皇后您,才能拥有它了。”
沈秋恭维起来脸不红,丝毫不慌,逗得皇后掩面遮笑。
接下来给皇子公主们的礼物,虽不及皇上皇后的珍贵,却也是不可多得的极品。沈秋心里隐隐作痛,却也不敢多表现出来。
等揭开最后一个礼物的红布时,大家却没有那么多声音了。
那只是一把剑。一把看起来极为普通的剑。
算算人数,只有李慎之的礼物没给出去了。这样看来,这把剑,应该就是给他的。沈秋眉头微皱,拿起这把剑,慢慢向宇文山走去。
“八王爷身体抱恙,这把剑,就劳烦宇文将军送至王爷府上了。”
宇文山抬起眼,接过剑的那一刻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沈秋,接着小心翼翼地将剑摆放在自己身旁,甚至将自己的席子让出了一些,生怕弄坏了它似的。
十二从小跟在自己和沈旭身旁,对这些奇珍异宝的了解不比沈秋少,但他对兵器的研究不感兴趣,了解甚少,这些沈秋都是知道的。只是库里有不少打造得比这把精美的剑,十二却挑了这把看似最为普通,实则是最好的剑,这倒让沈秋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心思了。
这把剑是一位已逝的铸剑大师的绝世之作,削石如泥,就连铁器也能轻易地砍断。常人不知这把剑的妙处,只是像宇文山这样常年习武,对剑有痴迷的人,一拿便知道它与其他剑的不同。 对于征战沙场之人,这样勇猛的武器,要比那些只有欣赏价值的夜明珠珍贵得多。
拿了珍宝的李端熠心情更好了。对比自己手上这一样裂云青瓷,那把普普通通的剑简直不值一提。
等到沈秋坐回位子,李端熠轻声道了一句:“沈阁主果然慧眼识珠,我没有看错你。”
沈秋轻啜一口茶,“王爷恕罪,我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
“沈阁主这般聪慧,又怎会听不懂。天色已不早,沈阁主今日便在宫内住下吧,只是要委屈一下沈阁主住在偏殿了。”
“王爷命令,不敢不从。”
宴会结束后,李端熠便被皇帝叫走了,沈秋便跟着宫人去往李端熠宫殿。偏殿已经收拾了出来,除了给沈秋准备的一间房,还另备了一间给奉一和小朝。
待李端熠的侍从走远,奉一才嘀咕道:“看来大王爷已经算准了您会来。”
沈秋坐了下来,轻摇着折扇,“他不仅知道我会来,而且知道我什么时候来。”
小朝在一旁偷偷打了个哈欠,随后也插嘴:“那大王爷可真是太厉害了,他以后会当皇帝吗?”
“小朝。”沈秋的语气愈发严肃,“你记住,流水阁不参与朝廷政事,今后谁坐上帝位,都不是我们能说的。你在流水阁里说说便罢,在皇宫里,绝对不要再说一次。听清楚了?”
“是...小朝明白了。”
“奉一,你们两跟着我奔波一天,也该累了,带小朝去休息吧。”
“是,阁主。”奉一拉过小朝,匆匆向门外走去了。
听到隔壁房门关起的声音,沈秋才起身将房门关好,接着走至窗边,将窗户拉开,不出意料地看到了李慎之的脸。
“王爷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李慎之一笑,跳进房内,腰间还别着沈秋让宇文山转交的那把剑。“不想阁主一介书生,也能察觉到我的存在,我应该是很好地隐藏自己气息了。”
若是别人躲在窗后,沈秋是断然不会发觉的。只是那个人是李慎之。经过那不知是真是假的十年之后,沈秋有时已经能够下意识地感知到李慎之的存在了。
“无事的话王爷还是请回吧。”
“阁主怎的对我这般冷淡,莫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事?”李慎之道。
沈秋道:“王爷多虑了,只是这毕竟是大王爷的宫殿,八王爷久留于此毕竟是不好的。”
“那么...”李慎之道,“我可以理解为,阁主你在担心我?”
他声音微微上挑,勾得沈秋耳尖烧红,他却还是故作镇定地说道,“王爷身份尊贵,沈秋不过一介江湖游人,担心王爷是应该的。”
李慎之没有接话,拿着一个茶杯把玩了许久,才道:“沈秋,这把剑,我很喜欢。”
沈秋道:“王爷喜欢便好。”
“你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了吗?”
“王爷还想听什么话呢?”
李慎之将杯子猛地捏碎在手中,脸上带着愠色,站了起来,“既如此,本王就先告辞了。日后有缘再见。”
杯子的碎片从他的手中滑落下来,夹杂着几颗鲜红的血。
沈秋自己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就已经不自觉地拉住了他。他没敢抬头看李慎之,因为他已经感受到了他那灼热的视线。
他本想松开,但又觉得那样反而更加奇怪,便直接拉起他被杯子割破的手,眉头微皱,拿出随身的帕子小心翼翼地帮他包扎。
“这里估计没有药,王爷回府后记得上药。虽说是左手,受伤了还是会有影响的。”
“恩。”李慎之的怒气仿佛一下子就消了,犹如翻腾的大海忽而归于平静,连语气都像是软软的海风吹过耳畔,吹得沈秋心内一软。
不知怎的,他就想和面前这个人重新来过,就当一切没有发生。
——即使他自己都不确定那十年是否发生过。
“沈秋。”李慎之叫了一声。
沈秋一边帮他包扎,一边等着他的下文,许久都没有再听到声音,他才抬起头看了一眼李慎之。
李慎之嘴角微扬,道:“没什么。就想叫叫你。”
“你...!”沈秋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瞪着他几秒之后又低下头来继续帮他包扎,嘴里囔囔着,“真是无聊至极。”
正绑着,沈秋盯着他的手不自觉地想到那个叫“丫头” 的人,不知道李慎之找到她没有...?她究竟又是李慎之的谁?
等绑好了结,沈秋已经被脑海里的这些问题扰得心烦,退开了几步,“无事的话,王爷请回吧,你的丫头估计还在府上等着你。”
“哦?你也知道丫头?不愧是流水阁阁主。丫头是那日我去找你回来时在路上带回来的,她可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姑娘。”
沈秋抬眼,看他满眼笑意,心里不由得难过起来,“王爷这般喜爱那姑娘,莫不是要立她为王妃?”
李慎之一怔,忽而大笑起来,沈秋赶忙捂住他的嘴,压低了声音怨道:“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虽然你也是王爷,但被发现了照样免不了苦头!”
李慎之安静了下来,沈秋才慢慢松开手,默了几秒,闷闷不乐地继续问道:“我又是说错了什么,才让你这般大笑?”
“古来成亲讲究个门当户对,帝王之家更是如此。我若是在路边拾了个姑娘回来,父皇还不一定答应我立她为妃,更何况只是一只猫?”
“猫?”沈秋脑子里一片混乱,“既是一只猫,又怎么会让王爷推了皇上的设宴去找?还...还说它是你见过的最可爱的姑娘...什么的...”
“我只是觉得它可爱,尤其是它生气的模样,跟我喜...认识的一个人像极了。”
沈秋道:“不想王爷身边还有这样大胆的人物,敢在您面前生气。”
李慎之含笑盯着他,道:“是吧...本王也觉得他大胆极了。”
“......”
见沈秋没有再答话,李慎之也不便再待下去了,“那今日,我就先回去了...来日再会。”
“恩。”沈秋应道,等李慎之走出了几步,他又补了句,“王爷,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这一句,我相信您会明白我的用意的。”
李慎之向他点了点头,便隐身于夜色中了。
在他离开后不多时,李端熠也回来了。
他来的架子倒是大,远远得便有宫人替他通报了。无奈之下,沈秋也只好草草地收拾了一下地上杯子的碎片,理好衣襟在门口侯着这位皇子了。
也不知皇上与他说了些什么,他看起来心情甚好,连脚步看起来都轻盈了许多。
沈秋向他一行礼,李端熠连忙扶起他,道:“哈哈哈,沈阁主,你这次可帮了本王一个大忙啊!父皇对你大为赞赏,指不定明日本王就可在朝堂上见到你了!”
沈秋露出一个标准假笑,道:“王爷这说的什么话,沈秋一介平民,既无才学,也不会武功,怎敢白吃国家的俸禄? ”
李端熠笑着说:“沈阁主何必在本王面前如此谦虚,你的才学,你的眼界,可比朝廷上许多大臣要好的多的。再说,沈阁主又岂是在意朝廷俸禄这一点小钱的人?你且等着,估计明日圣旨便会下达...”
沈秋打断他,“王爷!您应该知晓,流水阁不问政事,更没有阁主担任朝廷大臣的道理!沈秋不知道您与圣上说了什么,但还请您求圣上收回成命!沈秋只想安安分分地做一个书生,不会也不想参与朝政!”
似乎是没想到沈秋会是这样的反应,李端熠久久没有回答,末了,他才冷声问道:“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李璟行么?!可那日在流水阁,你分明是选了我!也罢,沈秋,本王告诉你,我得不到的东西,李璟行也绝不可能得到!本王就算是杀了你,也不会让你到他那里去!”
他一甩衣袖,转身而去,刚走几步,他便停了下来,“你也别想着逃离这里,若是明日本王看不到你的身影,你的那两个宝贝侍从,本王可就不能保证他们会怎么样了!”
闻言,沈秋心里扑通一声,他转身推开奉一和小朝的房门,只见两人的包袱还在桌上,可人,已不见踪影。
他不曾想,曾经步步暗算李端熠的他,在今日下的第一步棋,就输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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