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你谈过几次恋爱啊?”
陈阳拖完地,把拖鞋甩到瓷砖上,就那样懒散地趴到我旁边,把头伏在我的手上。
我看着他,突然问了他这样一句话。
于是他就从床上爬起来,像是要做什么大事一样,把头发都理了理,理到他泛着粉红色的耳朵后面,腿也盘了起来,恰好侧着对着我。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知道他接下来一定要开始一些长篇大论,但他还是要先卖个关子。我把眼镜摘下来,顺手放到身后的抽纸旁边,闭上眼睛翻了几个白眼。
“我就随便问问,你不爱说就算了。”
“三个吧,应该是三个。”他装作思考一下的样子,实际上我知道他根本没细想什么。
“你是不是在脑子里想了那些你所有的女朋友,然后挑出三个时间最长的,才跟我说的三个。”
“没有,就是三个。”他一本正经。
“来来来,跟我讲讲,我最爱听别人的爱情故事了。”
“你是变态吧?”他好像不愿意跟我讲,就用这种口吻调侃我。
他就那样看着我,在我脸上看不出一点开玩笑的样子。我甚至觉得那天他反复确认了我的眼神很多遍,反复想看出来我有一点在开玩笑的意思,但是他没有,他的眼睛也不好用了。
“我第一次谈恋爱是初中,其实也不能算是谈恋爱,就是我喜欢她,然后她对我的态度也不明朗。”
他说着,就用眼睛瞥一瞥我,看我没有让他闭嘴的意思,就接着说。
“那时候她在别的班,一直到她上了高中,她去的也是我们那边最好的高中。就感觉可能人和人还是不一样,我知道她看不上我。那时候我就一直托人给她送东西,直到有一天他们跟我说,她把我送给她的那些东西都顺手给了她后座的男生。”
“有点卑微。”我甚至想把昨天买的瓜子拆了,坐着听他讲。
“你接着说呀。”我看他不说话了,就像个看客一样,催他把故事讲完。
“也没什么,后来慢慢就不喜欢了。”
“这才第一个,那第二个第三个呢?”
“第三个是你。”他说,“第二个是我高中的同学,高二还是高三在一起的,在一起了差不多两年吧。”
“然后呢?然后怎么分开的啊?”
“你怎么对我以前的女朋友这么感兴趣?”他把脑袋偏了偏,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你说嘛,你告诉我你的,我就告诉你我的。”
“这是你说的,你要告诉我你的,别赖账哦。”
我点点头,示意他快点讲。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们吵了一架。其实也不是因为吵一架才分开的,只是那段时间总是吵架。当时就不明白为什么会一直吵架,后来慢慢知道了,可能一直吵架就是分开的前兆。”
“你都没有跟我讲过这些。”我说。
“跟你讲这些干嘛,你听了又不开心怎么办。”
“那我的就不跟你讲了,省得你听了也要不开心。”
我喜欢这样逗他,跟他卖关子,看着他着急的样子,我就会觉得很有意思。
“不行,我都说了,你也要说。”他每次都这样一本正经的,像是读书时候老古板的班主任。
“你记得我之前跟你讲过我的初恋吗?”
“就那个人渣?”他本来弯下去的腰又挺直了,像是准备好了什么东西一样。
“还好吧其实,也不能算人渣,他有时候对我挺好的。”
我知道这句话本身就是为了给人开脱而存在的,每次有人发现自己的感情走到深渊再也没办法挽回的时候,就会冷不丁来句“他对我挺好的”。但是真正的好没必要说出来,甚至我到现在都没能搞明白,他到底对我算好还是不好。至于这句话,只是我反复对自己的洗脑罢了。
“我知道那个,然后呢,你又谈了几个?”
“如果我说,我在你之前就谈了那一个,你信吗?”
他摇摇头,一副我在逗他的样子。
“其实认真来说,也就那一个,后面也认识一些别的人,也算是暧昧过好几个,但真正说表白了在一起了的那种,一个也没有。”
“不能吧,你这样的也不至于没人要啊。”他故意把语气说得很夸张。
“不是有没有人要。我只是总是过不去我心里那道坎。”我话里带着些急促,就像一场下得很快的雨,雨点打在皮肤上,像冰雹一样生疼。
“这还需要过什么坎吗?”他问我。我以为他是在嘲讽我,但我看向他,看着他的表情,我意识到他好像真的不明白。
“你可能没碰过这种事。就是有时候,你和一个人在一起,但最后分开了,这中间和他在一起的所有经历,都会让你害怕,害怕以后再和别人在一起。”我想表达的意思,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
好像有太多话就算我说了也没有人会懂,所以大多数时间我只能孤零零的在一个地方,等着哪个人路过,等着他能听懂我话里的东西。
我不知道陈阳是不是听懂了,他只是过来抱着我,拍拍我的后背,像给刚喝完奶的小婴儿拍嗝一样。
“都会好的,你看你这不是遇见我了吗。”
我能感受到他话里的安慰,但这话好像对我没有一点作用。我总会想起,他夜里对着一个女生的照片自慰,总会想起他的那些神神秘秘的话,我觉得我太不了解他了,就像不了解木头一样不了解他。
如果遇见他就不用遇见别人的话,那真是太好了。
我在心里这么想,没有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了?”他把我拉过去,看了看我的脸,仿佛在确认我有没有掉眼泪。
“没事。”我不知道能说什么。
“你那段恋爱,对你伤害很大吗?”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用那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就好像他说了一句比废话还废话的废话。好敷衍,我在心里这样想。
“你觉得呢?碰到这样的事,伤害不会很大吗?”
“我不知道啊,我又没碰到过。”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和他离得很远,明明在一张床上却好像隔了好几片海。我不想再说话了,就那样闭上嘴,也不讲话,抬头看着天花板。这个动作是我和木头学的,他只要一沉默就盯着天花板看,我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慢慢的我也开始盯着天花板看,看天花板上的那条缝,巴不得把自己塞到那条缝里。
后来我想,我确实没有办法要求谁对我的经历感同身受。就算是陈阳也好,我都没办法要求他对我身上发生过的事感同身受。我知道别人和我不一样,但我只是没办法接受,没办法接受有些事只有我一个人能懂的这种感觉。
就好像那些普通的句子,到了我这里都可以变成一种痛苦的双关。有那么多平常的事,到了我的耳朵里,就变成了不一样的东西。
“我有个表姐,她和你经历挺像的。”他突然这么说。
“怎么像?”我最不乐意有人说我像别人。
“她也很早就谈恋爱了,也是跟你一样,十四五岁的时候,就跟她当时的男朋友睡了。”
“那不一样。”我心想那怎么能一样呢,世界上所有的恋爱都不会和我的恋爱一样的,没有人的恋爱会是那样的,会像我那样被困在灰色的房子里年深月久,会遇到那样一个让我在往后的日子里都没有办法正常呼吸的人。
不会一样的。我想,不会一样的。
“我总记得她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她当时那个男朋友我也见过,有时候她会带我一块出去,带着她当时那个男朋友一起。”
“然后呢?光靠这些就可以说我和她一样吗?”我像个护食的流浪狗,对一点风吹草动都警惕得不行。
“这不是和你聊天嘛。话说,她当时那个男朋友也姓林,是不是渣男都有固定的姓氏?”
“嘁。”他凑过来笑着问我,但我不想回应他的话和他的笑。
“你说要是这两个男的是同一个人就有意思了。我表姐碰到的,你碰到的,这样都能说得通为什么我身边这么多姑娘都年纪轻轻被人骗了。”
“哪有那么巧的事。”我心想,陈阳还是太天真。当时木头和我在一块,他那些拙劣的动作,怎么说都说不明白的话,那是只有处男身上才会有的。
在我之前,他怎么可能还跟别人睡过。
“我想起来了,我表姐当时那个男朋友的名字。”陈阳拍了一下我的大腿,那神态像极了小学时候解出一道数学大题的我。
“叫什么?”我顺着他的话往下接,虽然我对他说的话没有半点兴趣。
“好像是叫林成栋,或者林成东,反正是这几个发音就对了。你跟我说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我记得是两个字,那应该不是同一个人。”他说着说着,自己琢磨了起来,把他的脑袋低了下去。
但我没办法低下我的脑袋了。
我的脑袋好像从我的身体上离开了,我能看到它滚来滚去,从床上滚到瓷砖上,一边滚一边飙出我的血,好像我的身体只能定格一样。
重名的也很多,那个人不一定就是木头。我缓了过来,脑袋滚回我的脖子上,这样安慰自己说。
“你表姐住在哪啊?他们怎么认识的?”
“后来是去济南了,她上大学的时候就没怎么联系了。我没跟你说过吗,我小时候在我舅妈家住过,在青岛市南那边,我表姐和那个男的应该就是同学吧,高中同学。”
陈阳慢条斯理的跟我讲她表姐的故事,讲她表姐是怎样和她的初恋相爱,讲他们一块出去的时候,他们是怎样去了宾馆而把陈阳赶走为了两个人过二人世界,讲他多少次看到他表姐脖子上有那种红色的吻痕。
那天晚上,从那个时候,我就不再说话了。陈阳只以为我是普通的沉默,就继续讲着他儿时的经历,从在他表姐家的那段日子,讲到他舅妈是多么的重男轻女。但这些这些,我只有那么两句听进了耳朵里,其他的都像风一样,拼了命往我耳朵里灌,直到风吹破了我的鼓膜,把我整个人都吹破了,我的胸口也不再有东西遮挡了,我的心脏就那样暴露出来,一蹦一蹦的,像只带血的兔子。
“有照片吗?”我抓到了最后的稻草,仿佛只要事情的真相还没被彻头彻尾的揭露我就不会直接陷入深渊。
“什么照片?”他被我突然的一问愣住了。
“你表姐当时那个男朋友的照片。”
“我留着他qq现在还没删呢,我去找找,不过他现在也三十了,可能也看不出来什么。”
我看着陈阳在联系人里面翻来翻去,最后点进一个头像,是个蓝色的头像。
“空间我进不去,好像是锁了。”他把手机递给我,一脸无奈的看着我,仿佛在说他尽力了。
我接过他的手机,返回去看个人主页,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当时背了好多遍以至于能倒背如流的qq号码。什么照片,什么锁没锁,在这一瞬间,都没有关系了。
“这种很久也不联系的,删了得了。”我把那个熟悉的联系方式从陈阳的手机上删掉了。但我还是会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我白白度过了这么多年,没有他的这么多年,结果因为别人的几句话又开始分崩离析。
“都行。”他说。
和木头分开的这么多年,我慢慢的丢失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只有那些记忆在我脑子里,会时不时地给我以惩戒。但那天,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离木头又重新变得那样近,还是连同他的谎言一起,仿佛离开他之后的这十年,都不曾存在过一样。好像就连今天都是一场噩梦,和先前那些梦一样,闷闷的,像注满塑胶的玻璃球,“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连弹都不会弹起来。
我想起了他第一次带我去小旅馆的时候,是在后街的夹缝里开的一家小旅馆,甚至不需要身份证就可以进去,那把钥匙也旧的都生锈了。在那间小旅馆里面,我们躺下,脱了衣服,他按着我的头,让我帮他口。我对着眼前的怪物产生了一种害怕的感觉,但我不敢这样讲,我只是凑过去闻了闻,没有什么难闻的味道,就试着张了嘴,像吃烤肠一样把他的下面放进了嘴里。
“你这样好痒。”他突然抽出来,留着我的嘴在原本的那个地方,像是被时空流动过程中抛弃的碎片。
“可是我不会。”
就像小时候一样,邻居家的哥哥把我骗到他家里面,让我把手伸到下面,他说他想看。我说的也是我不会,所有的词里面,不是我不愿意,不是我不想,偏偏是我不会。
我不会。我心里反反复复都在重复着这个词。
“就是你想象你在吃棒棒糖,不要用你的牙,把它含住。来,你先含住,然后我再教你。”
我抬头看他,然后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把头探过去,但实际上我的心里已经在发抖了,可是心脏怎么会发抖呢,别人只会说心脏本来就是那样的,如果不跳了那才是大事呢。
我凑过去,试着用嘴唇把牙包住,然后才含住他。我听到他发出了舒适的哼哼,他对我说:
“终于知道有女朋友是什么感觉了。”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觉得我和他就像是两个在性方面一窍不通然后慢慢摸索的野蛮人。
但事实是,他不是这样的。就连同那些夜晚一样,他不是这样的,他所说的话,所做的那些看起来生疏的手法,都不是这样的。
即使过去了那么久,我连他的脸都快要记不清了。但是他的谎言仍旧在我眼前一点点铺开,每一个细节都像蛆虫一样爬满了我的大脑。
我快被蚕食掉了。
我想起他对我说的,说他曾经谈过一段恋爱,但也只是到了接吻的地步。我当时问他,为什么没有上床呢,他说可能还是感情不够,没有那方面的想法,但对我还是不一样。
我这才会一直以为我是特别的,即使当时他二十岁而我只有十四岁,我也一直以为我是特别的,只是碰到的时候年龄还太小,但这仍然阻拦不了我们奔向对方。
我会这样想,我当然会这样想。是他让我这样想的,我没做过不听话的事。
陈阳把这件事告诉我的那天晚上,我一整晚都没有睡,对着手机屏幕发呆发了很久。我在想他骗我的理由,是因为他怕我嫌弃他吗,还是说他想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未经世事的大男孩?答案我都无从得知了,我也不会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满脑子都是林暮在我面前拆开避孕套的样子。他是那样笨拙,动作像一只剥开香蕉的大猩猩,那难道不是第一次拆开避孕套的样子吗?他甚至还找了那么久,找了那么久才能够进去,和我了解到的第一次会搞不懂的行为都一模一样。甚至就在他和我做完之后,他还要在手机上搜索,搜索女生第几次做完才会不疼。
这一切怎么可能是假的呢。我想不通。
陈阳跟我说他是第一次的时候,我没有信,我觉得这怎么可能呢。
但是林暮跟我说他是第一次的时候,我比谁都信。他在那么多细节里面都藏满了谎言,以至于我想去发现什么的时候,也只能发现他提前藏好的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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