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三皇弟秦欢死了。

他死在端午这日，暴毙而亡。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正被静儿伺候着梳妆。我一动不动，不想静儿手一抖，那宝鸾珠钗便硬生生从斜刺里插歪了发髻。

我抬了抬眼，静儿吓得跪在地上哆嗦，直道“公主殿下饶命”，小身板儿抖得跟筛糠似的，直直就扑到我脚边去了。我一惊，不想平日里没见她这么快的身手，一下子不得反应。静儿没领会到我的意思，只是惶恐自己活不成了，鼻涕眼泪花成一片。

我嚅了嚅嘴唇，从头上拔下那簪子，干巴巴的望着铜镜里那张脸。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人称道，“二殿下...”话未说完门给开了，二皇兄秦晟踱着步子进来，见着我就笑了。他一笑，我就知道有人得倒霉了。上一次他笑着走出熹贵妃的苑门，第二天熹贵妃上吊的尸体就给人抬了出来丢进冷宫乱葬了去。

果不其然，他说，“把那丫鬟拖出去。”静儿面如死灰，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进来拽住她的臂膀，静儿垂着头，被拖出门去的一刻忽然抬起脸看向我，可终究是被拖走了。我看到她可怖的脸上写满恨意。我低下头瞧那簪子，手脚冰凉。

二皇兄绕到我背后，“三弟养了条毒蛇，你倒是放任畜生咬人，也不怕伤着自己。”他慢条斯理地挽起我的黑发，修长的手指从我手中拾起那宝鸾珠钗轻轻插入我的发髻。我闭上眼睛。静儿是三弟的人，他老早便知道。我却是今个儿才信。

我尽力不动声色，“三弟如何死的。”二皇兄还是笑眯眯得，“小妹亲耳听见宫里御医禀报三弟暴毙而亡，何必多此一问呢。”

我叹了口气。我与二皇兄虽是一个娘亲所生，可打小从娘胎里出来，我便知道他极其不爱说真话。八岁那年我亲眼看见他为了推卸一番偷窃的罪过活生生让父皇治死了个无辜的小厮。他微笑着向父皇陈述那人莫须有的罪名，可怜那小厮到死都不明白自己为何栽在一个天真孩童的手上。可比起后来皇兄祸害的芸芸众生，我怕他现在是连那人的样貌都忘得干净。

二皇兄拉过我的手，“小妹，跟我一道去见父皇罢。”我心想恐怕宫里早已乱成一团，可还是假装镇定地点点头。二皇兄大笑，他弯弯的眼睛像极了天边的月牙。我其实脚还是软的，大部分重量压在他身上，走出门的时候迎面奔来一个传话的人，说是皇上承受不住丧子之痛，一口气没缓过来，一头栽倒在太和殿上。

宫中大乱。

父皇的寝殿外头挤满了人。我看到不断有人被拖出去治死，太医苑几乎空了一片。等我和皇兄终于进到里面，我几近认不出那个昏迷在龙榻上的苍老的人是我的父皇。二皇兄走上前去跪下来，我跪在他身侧。殿外忽然一片嘈杂，大太监尖利的嗓音和呵斥声交织成一片。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我边上。二皇兄已经站了起来，他对那人说，“太子殿下。”

我僵在原地，死死盯着那人拖在地上的阴影，直将我半边身子笼罩过去。二皇兄与他说了些什么，我却觉得身边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到心脏被滚烫的血液煮得嘶嘶作响。

“小妹...小妹！”

手心忽然一暖，我被二皇兄拖拽起身。我终于不得不抬起头面对那个人。秦酆，他如同一条毒蛇般盯着我，我恨不得扭过头去呕去胃中刺骨的恶心。二皇兄抓着我的手，淡淡的说，“小妹，见过太子殿下。”

秦酆说，“荣惠公主今日身体不适，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我盯着他阴冷的眼睛，那一夜的痛恨和绝望淤积在心口。我深知秦家人，我父皇，我皇兄，我皇弟，他们都是疯子。他们知道自己变态，于是连我也不放过。秦酆让全天下的人知道他是疯子，他狠在也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荣惠公主是个同他一样的疯子。

那个畜生。

我被皇兄扶出去的时候，浑身上下被汗水浸得透湿。皇兄拨开我额前的发。他说，“小妹，不要怕。我会让他生不如死。我会让他百样还。”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同样阴冷。

我整个人窝在他怀里，痛得连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走了。

“哥哥。”我说，“无论如何，我都不后悔。”

秦酆恨我们，他恨当年皇兄设计杀他，到头来却害死了他最爱的妃子。我永远记着那天夜里，他用冰冷的手掌掐着我的脖子，撕裂了我的自尊，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言语诅咒我的一切。“你皇兄欠我的，”他在床上冷冰冰的亵渎我，“我让他跟我一样痛。”

皇兄来的时候秦酆已经走了，那时全天下人很快都会知道惠荣公主不过是个与自己皇兄乱伦的疯子。我像一具尸体一样躺在那里，眼前弥漫着猩红的血气。

皇兄抱了我整整一夜。他哭了。

我想起小时候熹贵妃命下人拿鞭子抽他的背，接连几次将他抽得晕死过去，可二皇兄一次都没哭过。宫里人说，二皇兄是个怪物。

我唯一一次记得二皇兄哭，是母妃死的时候。我那时还小，不知道自己从此要没娘了，只是惊恐地看着一行行的人在母妃的寝宫里进进出出。二皇兄把我的头按在他怀里，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低落在我的手背上。二皇兄按住我的手，我感觉他的肩膀一耸一耸地，我贴着他胸腔的脸与他在悲戚中一同颤抖。

母妃死后父皇一直疏远我们兄妹，连下等宫人都巴不得往我们头顶踩两脚出气。从前熹贵妃收养我与二皇兄，却差点将十四岁那年的我浸在湖中淹死。二皇兄不动声色。以前的旧宫人如今早已换了批新面孔。熹贵妃的遗体被抬走的时候浑身是伤，二皇兄把她逼疯了，她到死都没法安生。

那天夜里，当他面对我再一次哭的时候，我突然不恨了。我唯一的哥哥，他像个孩子似的紧紧抱住我，“小妹，这世上皇兄唯一想保护的人就是你。”

“总有一天，皇兄会把这江山呈上来送给你，那时便没人再敢欺负你，无人再敢。”

父皇病了不到半月便驾崩了。我被锁在殿中，终日不得出去。二皇兄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过。外头变天了。

我终于见到二皇兄的时候，他已经变得我快认不出了。外头乌压压的一片人，火光冲天。殿门被撞开来，我身边的宫女还未来得及发出一句惊惧的叫喊便被刀剑刺穿了喉咙。一片血色中，一个人满脸是血得跌到我面前。我浑身都在发抖。我跪在地上，我认出那是哥哥的脸。

一群将士层层围了上来。我抱起二皇兄插满箭羽的身子，我张了张嘴，眼泪却从眼角落下来。皇兄目不转睛的看着我，他再也没发像从前一样对我笑了。

人群中有一人站到我跟前，轻笑一声，“秦家人，今日该死绝了。”

我望向他，他不是秦酆。皇兄败了，只因天下人都恨秦家人，天下人都想我们死。

我把脸贴在二皇兄的面颊上。我感到二皇兄僵硬的手指缓缓抚上我的手。我颤抖着抱住他，我说，“哥哥，我不怕。”

我很小的时候，有次饿的病倒了，二皇兄冒死从熹贵妃那偷来一碗燕窝莲子粥给我喝。熹贵妃正当盛宠之时，逼着父皇治罪。二皇兄就笑了，指着一旁那小厮说，“此事乃歹人所为。”

他第一次治死一个人，只为那让我保命的一碗粥。

天下人都恨秦家人，天下人都想他死——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最爱的哥哥。

我放声大笑，笑得眼泪和血水一齐流进嘴里。有柄剑刺过我的胸口，痛得我蜷起身子，可我还是笑得像个疯子。“哥哥，哥哥。”

有人在不远处高呼，“秦氏亡，百姓欢”。天变了，于我，于皇兄，都已无关了。

我倒在血泊中。我紧紧抱住皇兄冷冰冰的身躯。

哥哥。哥哥。

下辈子，我还是你的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