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童年是在农村度过，七十年代初期，大概因为是平原，生产队地多，农民比较富庶，一日三餐虽然是粗茶淡饭，果腹是没有问题的。
村子南一公里是运河的一个分叉，过了河就是临西。挨着河边的村子叫牛庄，相传河北梆子《陈三两爬堂》中的陈三两，就是这个村子的人。
临西幅员并不大，人口却不少。牛庄村是我们那一代有名的大村子，可是地却很少，按人头分，人均不到四分地。在那个靠天下雨，靠地吃饭的年代，牛庄的人为了养家糊口，很多人都拖儿带女，远离故土，远走他乡。剩下一些故土难离的，每年除了生产队分点粮食和政府救济之外，外出乞讨自然而然也成了牛庄人的一种职业。
记得一年冬天，好象是下午，我和几个小伙伴正商量偷牵生产队的驴出来骑，忽然弟弟跑来说，村子里来了两个小要饭的。那时候，要饭的乞丐经常见，但是小的却不多。听弟弟一说，我们几个顾不得牵驴，转身就往村子里跑去。
村办公处的大门洞里蹲着两个穿着露着灰败棉花对的黑棉袄，挎着篮子的小孩，单薄的衣衫难抵严寒在寒风里簌簌发抖，其中一个头上裹着块带蓝花的围巾，应该是个女孩，另一个留着小平头，瘦小的身躯直往女孩子怀里拱。听围观的大人议论，那个女孩是姐姐十岁，男孩是弟弟，才五岁，父亲生老鼠疮死了，母亲实在忍受不了，跟一个过路的南蛮子跑了。家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相依为命。平日靠乡亲接济点，可是到了冬天，家里冷，又无隔夜粮，弟弟饿得直哭，姐姐一狠心，带着弟弟到这边来讨饭。
村里的老人们三三两两回家拿来一些窝窝和饼子，几个老太太在一边抹眼泪。我们几个小伙伴不懂事，过去逗弄那个小孩。小孩见我们欺负他，不敢反抗，只是鼻子一抽一抽的要哭，尽量把头伸进他姐姐的背后。姐姐低头哭泣着，用被冻的浮肿的小手擦去男孩的眼泪，小孩的脸被泪水和污秽弄的黑一道白一道的，我们几个哈哈大笑着。村里的老人劝我们不要欺负要饭的孩子，我们不听，觉得这是件好玩的事情。
一记突如其来的耳光把我打蒙了，我张嘴想骂人，转脸却看到穿着老羊皮袄，手拿鞭子的爷爷。平日里在我眼中和善的爷爷现在却象雄狮一样愤怒，双手攥着鞭子要抽我，却被那女孩死命抱住了。我鼻子里流出了血，半边脸都肿了，我大哭着跑回家去向奶奶添油加醋倾诉，奶奶一听就急了，用些冷水帮我洗了洗鼻子止住血，刚想出门，却正好遇到要进门的爷爷。奶奶冲上去要和爷爷拼命，却又站住了，因为爷爷背后站着两个怯生生的小乞丐。
现在想想，当时这巴掌挨得不冤。爷爷在村里德高望重，要好的人。一向以积善人家自居，见自己的孙子欺负要饭的孩子，尤其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们这个岁数的人都有过同样的经历，幼年也曾为了生活讨过饭，知道讨饭的艰难。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奶奶摸着我被打肿的脸叹了口气，向我讲了爷爷小时候讨饭被地主家的狗咬伤腿的事，为了能生存，拖家带口去山西做小买卖，住在破庙里，三叔挑着担子买辣椒酱，富农家的孩子让三叔趴在地上学狗叫，因为那孩子说，叫一声给一个大白馍馍吃。还讲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五叔因为饥饿吃多了观音土撑死的事。总之，讲了很多很多，我摸着脸，听奶奶说着这些事，看着奶奶眼里的泪花，虽然有些似懂非懂，却不觉得那么委屈了。
那天晚上下了大雪，爷爷穿着老羊皮袄，背着半布袋小米，两个乞丐小孩穿着我们兄弟穿旧的棉袄，奶奶又拿一些我们不穿的衣服包了个包裹递给那女孩，又摸出十块钱递给爷爷。三个人深一脚浅一脚消失在风雪中。奶奶不放心岁数大了的爷爷，领着我们弟兄仨一直站在村南的宅子上向南方嘹望，快半夜的时候，胡子上挂满冰茬的爷爷回来了，常年不离身的老羊皮袄却不见了。
过年在我的童年里记忆最深刻，因为那时候叔叔姑姑们都回家来过年了，每年快到年关时，我们都盼望这一天赶紧来。倒不是说我和姑姑叔叔多么亲近，相反，童年的记忆中，他们的印象很淡，我只是旁望他们的回来，给我们带回很多好吃的和玩具。
大年初一，奶奶整治了很多平时见不到的食物，一大早来拜年的人络绎不绝，爷爷抓了大把的花生大枣递过去，给一些年纪比较大的人递上一支农村少见的带锡纸的香烟。上午热热闹闹过去了，到了中午，照例是饺子，那时候饺子是我最爱的食物，百吃不厌。可是我却发现爷爷和奶奶眼睛里有淡淡的哀愁，奶奶中午往外跑了好几次，我偷偷跟过去看，却见奶奶只是站在南边的宅子上向南望，回来时总是叹气。
童年的我，不知道爷爷奶奶愁什么，只知道过年就是高高兴兴，开心地玩儿。
下午的时候，爷爷把叔叔姑姑带来的一些糖果和点心包了一个大包拎在手里，叫本家我的一个堂兄套上毛驴车，又搬了一袋子粮食放在车上。见爷爷要出门，我缠着爷爷要跟着一起去，爷爷被缠的没法，加上奶奶在一边说和，也就同意了。
车子走了好长一段距离，虽然车上有被子，我的脚还是有些麻了。好不容易到了牛庄，进了村子，两个村子离得不远，相互都认识，我爷爷在这一片德高望重，十里八乡有什么事情发生，只要我爷爷到场，基本上一句话的事，都给面子。村里见了我爷爷都热情地打招呼，有的喊七叔，有的直接跪在地上喊七爷，说些过年的吉祥话，然后走了。邻街一个胡同里有个破门洞，爷爷顺手推开门，毛驴车进不去，就停在外面。爷爷叫我拿着那堆糖果点心，他和我堂兄抬着粮食和被子，穿过院子，直接进了北屋。屋里漆黑，刚进门有些难以适应。整个屋子墙壁，房顶都是漆黑的，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灰的气息，却没有丝毫温暖，反而感觉比外面还冷。
靠东北角处有一盘火炕，这是北方常见的东西。冬天拣些杂草劈柴，点燃后扔到炕洞里，可以维持一夜的温暖。炕上有两床到处破洞，露着旧棉花的被子，一个女孩坐在炕沿上呆呆地看着来人，被子鼓鼓的，好象有人在睡觉。
女孩看到爷爷眼睛一亮，小猫一样叫了声爷爷，赶紧跳下炕来，接过爷爷手中的东西，伸手掀开被子，拍醒自己的弟弟说：赶紧起来，爷爷来了。今年大年初一，赶紧给爷爷磕头。睡得迷迷瞪瞪的弟弟，急忙下地磕头，爷爷笑着受了，这是家乡的规矩，过年晚辈要给长辈磕头。爷爷伸手从怀里掏出十块钱，塞到小姑娘手里，又问他们有没有吃饭。小姑娘张了张嘴，没说话，眼泪先下来了。弟弟说，家里断顿快两天了，本来想着今天去北乡拜年，可肚子太饿，只好喝了一瓢凉水睡觉。爷爷叹了口气，挥手示意堂兄他们拿出带来的东西，让他们先挑水做饭，然后爷爷去村里拜访老哥们去了。
那个女孩，我叫她姐姐。
姐姐看我冷的直搓手，有些窘迫。急忙拉着我到炕边，让我钻到弟弟被窝里去，她自己则是从外面抱来一些秫秸杆，烂树枝塞进炕洞里。又翻箱倒柜找出几本线装书，拿起上面的一本，一撕两半，划着洋火就要点。借着火光我隐约看到书页上有个太极图，急忙大喊：别点。说着跳下炕，去夺女孩手里的书。
我自幼身体不好，当时北京上海的很多专家都给我判了死刑，我爷爷不放弃，用传统中药给我调理身体，同时，还让我跟他的把兄弟学道家的气功导引。我的那个老师父是个被迫还俗的道士，当时不记得他有什么好，只记得他经常打我，逼着我学繁体字，所以我认得繁体字，借着窗户照进来的光，看到太极图下面有注解的繁体字：闭息行气，屈伸导引，摩腰肾，守印堂，运双睛、摇夹脊，守脐轮。或以双睛为日月，或以眉间为玄关，或叩齿为天门，或想元神从顶门出入，或梦游仙境，或默朝上帝，或以昏沉为入定，或数息为火候，或想心肾黑白二气相交为既济，乃上品之中也。搬精运气，三火归脐，调和五脏，十六观法，固守丹田，服中黄气，三田还返，补脑还精，双提金井，夹脊双关，握固内视，种种搬运，乃上品之上也。
我吸了一口冷气，定了定心神，拿起散落地上的另一半，封面有楷书《中和集》。仔细翻阅了一下，纸张黄旧，字体的笔法刚劲有力，像是手抄本。我询问姐姐这些书的来历。姐姐叹了口气说，以前他的祖父也在运河边跑船，上到北京，下到苏杭，长年来往，积累了一定的财富和见识。中年以后，回到老家牛庄，买了二百亩地，赫然成了大财主。晚年的时候，解放前夕，老人忽然疯了一样，天天耍钱，把家里的财产败光，又把家里的土地分给周围的农户。仅留八亩薄田。土改的时候，倒也没受什么冲击，划分成分是中农。可是后来，不知怎的，临西县开始斗地主，村里没有大地主，村民为了赶潮流，就把她爷爷的陈年往事翻了出来，最后老人被活活斗死，姐姐的父亲也遭批斗，被民兵打的下肢瘫痪，口吐鲜血。当时家里变卖家产，四处求医问药，也曾经求到我家门口，只是那时候我爷爷也在挨斗，关在牛棚里，姐姐和她妈妈下跪哀告，民兵铁面无情，最后只好返回。
不久，姐姐的父亲也撒手人寰。姐姐的妈妈连遭大难，看着家徒四壁，最后一咬牙，丢下两个孩子，跟着南方的一个木匠跑了。姐姐哭的痛断心肠，最后一咬牙，带着弟弟四处讨饭。看我有些发呆，姐姐急忙抹了抹眼泪说，这些书，都是以前她爷爷留下来的，她爷爷识字，长年在运河跑船的人，一般都身怀绝技。我点了点头。我说有没有其他书？姐姐说以前家里做饭，引火用了一些，剩下的不太多。说着话，姐姐又去翻箱倒柜，找出一个散发着清香味的匣子递给我说，这个是以前我爷爷流下来的，看着像个盒子，却又打不开，很沉，像块实木，给你吧。说着又递给我一个书函，看得出我手里这本被撕成两半的，应该就是这个书函里的。我数了数，加上我手中的一共是七本。书函的封皮上写有《中和集全十卷》，看来其他三本，肯定被姐姐引火了。我这些书带回威县，交给赵永清老师，老人不胜唏嘘，感慨万千。他说如果此人还在世，应该过去拜访一下。那块木头，应该是道门传承绝技的檀香宝函，一般古代的天书，才有资格用这东西。开启的方法，各门各派都有自己的办法，需要研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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