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8岁离开的那个秋天,直到24岁回到水田村的夏天,噩梦总会时常到访。
“姚瑶,你快回来啊~”那个穿粉红色小裙,黝黑纤瘦的女孩,一脸焦急的呼喊我,她站在远处的山间,一片葱绿之间,格外显眼,太阳雨冲冲而过,让阳光变得绚烂多彩,她转身跑向了半山腰一幢独立的房子,我记得堂哥说过,那是鬼屋。
猝然,她眼含血泪,满身狼藉地朝我走来,口里依然念着:“姚瑶,你快回来。”
“小姐,小姐。”蹩脚的香港普通话将我从噩梦中唤醒,我一脸惊恐地看着邻座浓眉大眼的香港美女,“飞机开始下降了,系好安全带。”
2014年8月6日,我在香港机场等了5个小时,转机长沙,再转了一趟火车到市里,终于坐上了开往水田村的小巴。十六年了,这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可以看出后加过一层劣质水泥,但依旧坑坑洼洼。破旧的小巴弥漫着一股铁锈味,虽然行进速度已慢至30-40码,但窗外还是扬起阵阵沙尘。七月底,这里开始进入最热的时节,小巴的空调需要额外每人收费两元,开车前售票员询问过乘客两次,谁都没做声,售票员还特意看了看我和我的特大行李箱,而我并不想被她的眼神怂恿去做浪费口舌的说客。
快到水田村时,下起了太阳雨,雨又急又大,模糊了窗外的一切,但是熟悉的记忆已经开始和那片稻田和村庄重叠。售票员拉开了车门,秦帅帅撑着伞把头探进来,看到我大喊一声:“姐”,笑着露出两颗虎牙,从我手中提过行李箱。
在我下车后,售票员为了防止雨水飘进车里迅速拉上了车门,哐的一声,小巴冲冲离开。那幢房子出现在我眼前,阳光那么耀眼,只有它躲在山口的阴暗里。
“我是不是不该告诉你这个消息?”秦帅帅随着我的目光看向那幢房子和那片桔园,“舅妈上午打电话来了,说你一直在接受治疗,她希望你不要接触太多。”
“早就该面对了,放心吧。”
太阳雨转瞬就停了,秦帅帅收了伞。姑姑家是进村第一家,我已经看到站在门口招手的姑姑和姑父了,拉着行李向他们走去,在这里暂住的那一年,他们给了我不差于父母的无尽关爱,为此即使离开后,秦帅帅跟我QQ聊天时还一直在吃味。
那时,姑父是远近闻名的木匠,找上门的活多到忙不完,客堂里面全是他的工具、成品和木屑,姑妈是整天你都能看着她哼着小曲忙家务和农活。
“哎呦,我们家小姐终于回来了。”姑妈的笑容被皱纹装饰了,让我感到些许陌生,“小姐”这个外号是隔壁养猪的大婶给我取的,我刚来姑妈家时每天都是穿着妈妈给我买的漂亮小裙子,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大婶笑话姑姑从市里领了位小姐回来,说上坡那家的桔子跟我同岁,家里什么活都干,后来村里人就都叫我小姐。
“妈,你哭什么啊,天天乐呵呵的说我姐高材生,是衣锦还乡。”
“哦,对对,衣锦还乡。”姑妈马上就乐上了脸,拉着我往客堂走“饭都做好了,帅帅说你路上要两三天的时间,肯定饿得很,我们先吃饭。”
姑妈家翻修的房子加了一层,姑姑和姑父习惯住一层,秦帅帅住楼上,姑姑收拾好了他的隔壁房间给我住。房间里的衣柜和小书桌都是我小时候姑父特制给我用的,衣柜的镜面上依旧贴着我八岁的照片,书桌上我想念时画的妈妈和生气时的胡乱涂鸦隐隐可见,仿佛那个一身强气又无能为力小小的我皱着眉头坐在小板凳上,我知道她的思念,知道她的无处倾诉,知道她的害怕,知道她失去却想要得到的一切。我正慢悠悠的收拾行李,姑姑洗好碗筷,喊我下楼。
“村里去年修了一个运动场,晚上好多人都在那聚着,我带你去看看。”
“妈,你去跳广场舞拉着我姐干嘛”
“我带她去看看还认识人啵。”
“几个大妈大婶有啥好认识的啊。”
“就你当了个小破警察就还瞧不起人了。”
“姑妈,走吧,我也想去看看。”
秦帅帅给我翻了个白眼,拿着钥匙骑上了他的摩托车。
“你去哪啊?”
“家里网线坏了,我去找虎子来看看。”
“一天到晚除了吃饭,就是找借口往外跑。”摩托车轰隆声越来越远,姑妈又扯着嗓子喊了句“天黑了,骑慢点。”让我想起来小时候,她总是这样站在门口对着前面的稻田,扯着嗓子喊“帅帅啊,回来吃饭了。”
那运动场几乎是修在村尾,一路走去,大部分房子都在我走后这十几年翻修或者重建了,但是人却更少了。我听秦帅帅说过现在村里人都是出去赚钱,然后回家建一栋栋没人住的房子。以前夏天各家门口排坐着乘凉的场景没了,除了知了声,是一片静默,快到运动场时,才有些吵闹声。
“湘姑娘,拉着谁啊?”问姑妈的人我确实不认识,可能那时年龄还小,运动场二三十位村里人,我看着他们的脸,有种记忆太久远的感觉。
“是他们家小姐吧,前几天说要回来的,这么快啊,美国也不是很远啊。”我冲说话的大爷笑笑。
我本想来看看村里人对当年的事件还有没有反应,大家却对我的到来很是漠然,在我的印象中村里人对于他人的事情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的漠然,看来只能等警察展开调查了。他们很快开始排好队伍放音乐,有说有笑地跳舞,我跟姑妈说了声,就独自回家了。
天已经黑得彻底了,凉凉的山风开始卷走白天的闷热,虽然路边都装了大功率的路灯,但灯光以外四周包围的黑暗还是一点一点增加我的恐惧,我的脚步越来越快。远远的有个人骑着单车过来,他看见我后骑行的速度慢了下来,越过我大概十来米距离停了车,刺耳的刹车声也促使我停步转身看着他。
“你是姚瑶吧,我是郑天明,还记得我吗?”他走近我,向我伸出了右手。
“你好!”我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我记得你的名字,但是记不太清你的长相了。”
突然间,一个女人从侧面的黑暗里向我们冲了过来,我记得她,她是桔子的母亲,她总是手里抱着个小男孩,恶狠狠的瞪着桔子,催促桔子回家干活。
“你回来,你是记起什么了吗?”女人瞪着我说,郑天明侧身挡在了我前面。
“你说话啊,你怎么又不说话了,当年对着警察你也不说话,我们桔子跟你玩得那么好,你怎么就让她死了都找不到尸首呢。你姑说你学了佛,学佛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回来了?”她说话的语气阴阳怪气的。
郑天明拉着我快步离开,她倒是没有再追过来,只远远的站在那里瞪着我,就像当初她整天瞪着桔子一样。
“你是因为桔子的案子回来的?”郑天明送我到家,“你不该回到这,这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很惊讶他这样形容自己的家乡。“她为什么说我学佛?”
“你姑妈跟村里人说了,你在哈佛读书。”他笑了,“你进去吧,我回家了。”
我点点头,他看我没动,就转身离开了。我还在想着他刚刚的形容语,看着他的背影,他很瘦,瘦到看着感觉他全身就只有一副骨架,握手时我能感觉到的只有冰凉,但是他的微笑却又像被太阳雨过滤后的阳光,温暖而闪烁,眼里的迷雾,让我感觉像是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我转身准备进屋,身后却站着一个人,吓得我心一紧,他面无表情。
“虎子哥,说好了,我送你回去的。”秦帅帅从屋里走出来,揽着那人的肩。
“不用了,我要去下别的地方。”那人又看了我一眼,走了,是往村外方向走。
“帅帅,这个人不是水田村的吗?”
“以前是,现在他家在镇上买地建房了,全家都搬过去住了。”
“我记得以前有个跟郑天明玩很好的同学,也叫虎子。”
“就是他。”
“刚郑天明就在家口,也没见他们打招呼。”
“他们俩现在因为一女孩子弄挺僵的。其实这事也不怪天明哥,那女的是虎子哥未婚妻,天明哥回来教书,她见到天明哥,就怎么都不肯跟虎子哥结婚了,还死活要追求天明哥,后来还说自己被虎子哥暴力折磨,心里有病了,需要天明哥这样的心理医生治疗。”
“郑天明也是学心理的?”
“好像是,具体也不清楚,他来中学教书还带着一个叫做留守儿童心理辅助基金项目,听说是个慈善机构赞助的。”
“那女生怎样了?”
“她原本就不是我们这里的人,跟虎子哥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后来她闹得越来越严重了,虎子哥的爸妈就通知她家人来带走了她,好像是真的精神有问题了,虎子哥家里赔了不少钱。”
“你真的不送他吗?去镇上也不近,出了村,一户人都没有,黑漆漆的。”
“不知道他搞什么鬼,这一路都是山,能去哪啊?”秦帅帅挠了挠头,“不管了,我可是盛情几次说要送了的,他都拒绝了。回屋吧。”
“姐,你先上楼,我锁下大门。对了,我待会给你送个小灯过去,我昨天买的,在我房间。”
我走回房间,灯是亮着的,窗户被打开了,风吹着窗帘飘扬,靠窗椅子上一个鲜明的鞋印,我的心跳不断加速。
“姐,给你。”秦帅帅的声音惊得我一声尖叫,瘫坐在地上。
“姐,你怎么了。”
我指了指那个鞋印,秦帅帅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这个是虎子哥刚站过的,我们家的网线是从这窗户拉进来,他刚帮忙修的时候看了下外面的线。”
秦帅帅扶我站起来,慢慢靠近窗边,我的确看到窗外墙面上有条通向屋顶的排水管,旁边装着一个通信盒子,黑色网线从里出来穿过玻璃上的一个小孔,进入房内,沿着墙壁往房内走。
“我们家房子老,没有内装网线,刚要虎子哥装了根分线在你房间,你应该需要的。”秦帅帅走到书桌前,向我明示了那根网线头,“我去找抹布擦下凳子。”
洗完澡后我在吃一粒还是两粒安眠药之间斗争了一会,最终吞下一粒,躺在床上入睡了。半夜我被一些摩擦声扰醒,模模糊糊看到窗口有个黑影,我忙起身开灯。却只见窗外一片漆黑,外头的蛙声和知了声还没有停歇。我知道我再也无法入睡,就这样睁着眼睛等天亮。
等待永远是漫长而恐慌的,还好我已经习惯,习惯感受脑中那台黑白分明的时钟一秒一秒的转动,习惯让那段空白的记忆侵蚀我的每根神经。天透着微光时,赏了我一段短暂的睡眠,桔子再次来到我的梦中,但这次她笑的极其灿烂,她说:“不要怕,我陪你玩。”
我听到了姑父打开楼下大门的声音,就醒了。洗漱完后,我下楼,因为楼梯口在一楼后门边,我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黑影,想打开后门看看。踟蹰了半天才咬牙开门,却发现郑天明站在门口。他家在村上坡上面,跟桔子家挨着,要出村外从姑姑家后面走倒是条近路。
“你没事吧?”
他看起来忧心忡忡,但这一声问候,问得我一阵疑虑。
“你黑眼圈,”他用食指对着自己的眼睛不断画圈,“跟被谁打了一样?”
“哦,时差,昨天没睡好。”我从他的神情感觉他在转移话题,“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请你去给我们班学生上几节英语课,给他们纠正一下发音,他们现在最困难的就是听力,我估计跟他们不正确的发音也有关系。”他手上拿着英语课本,递给了我。
“你是英语老师?”
“不是,我教数学,但我是班主任,班级各科成绩都得想办法。不过,我是请你友情帮忙一下,我还没向学校申请费用。”
“我最近没空,我要跟帅帅去派出所。”
显然他对我的回复毫不意外,昨天见面,他就猜到了我是为什么而来,只是他似乎有些无奈的样子,叹了口气,“嗯,那等你有空吧。我先走了,我的自行车坏了,得走去学校。”
“你是在镇上的中学教书?”
“嗯。”
“走过去要半小时吧,要不你等帅帅吃完早餐···”
“不了,我走到刚好赶上学生早读。”他打断我,礼貌地笑着从我手中接过课本,离开了。
我看着他单薄的背影,耳边传来桔子说的话,她就站在面前的田埂上,对着站在门口的我悄悄说:“我要送天明哥哥去上学,天明哥哥最好了。”
我抬头看着一旁的苦楝树,它长高了好多,树冠上的枝叶已经接触到了二楼的窗台。
早饭后,我跟着秦帅帅来到了镇上,他工作的派出所。
秦帅帅仅小我八个月,去美国后我们基本没有联系,每次给姑妈电话,总能听见他在旁边嚷嚷两句。他读高一时电话告诉我注册QQ,说让我教他英语,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冠冕堂皇泡网吧的借口。大学毕业后,他回到家乡成了一名民警。
一周前秦帅帅给我的QQ留了一条信息,“今天去了市局,那边接收了一个16年前在大坑镇几个村作案的犯人,当时镇里警察将桔子的案件做并案处理,但是其他几个案件他都认了,他不认水田村桔子这个案子,并且有住房记录显示桔子失踪时他不在大坑镇,市局说可信度很高,所以桔子的案子重新立案,镇里会重新开展调查,估计会联系到你。”
我当即决定回到水田村,她在我梦中呼唤了16年,我始终困惑不解,现在我明白了。
给我做证人调查记录的是秦帅帅两个较年长的同事。
“根据档案记载,当年你年龄小,警察在问你问题时,你很少回答,你现在可以完整的给我们讲一下刘清失踪时发生的事吗?”
“那天,我记得下着很大的雨,吃完午饭,我睡了很久,桔子来找我写作业,说她妈妈打牌去了,写完作业还可以一起玩。雨停后,姑妈给我们五毛钱,让我们去外山上桔园买点桔子吃。当年山脚那条水渠架着的不是现在的宽石板,而是一条很窄的木板,虽然两步就可以走完,但是木板摇摇晃晃加上雨后水位很高水流很急,我胆小,怎么也不敢过去。桔子劝我不下来,就说让我在路边等着,她去买。她走进桔园后,我在路边等了很久她都没回来。我越来越着急想找桔子,后面不知道是怎么走过了那个木板,但是我走错路了,我记得我爬到了一个很高很高的陡坡上,能清楚看到桔园在另一边。这是我能记起的所有了,后面就是在家里醒来的记忆了。好像桔子当时还喊了我一句,“姚谣,快回来”我梦里经常会出现这句话,所以我不能确定是真实存在还是仅是我的梦。”
“有记录是水田村的村民安康福放牛回家,看到你躺在山里,头部流血,就把你送回你姑妈家了。根据你当时的回忆和发现你的位置,有推断是你从一个陡坡滑倒摔晕了,头部受伤严重。你怎么摔倒的,你一点也不记得了么?”
“不记得了,就那一段记忆在我脑袋里面是空白的,医生说是心因性失忆症,后来我有尝试过治疗也记不起来。”
“你等待的时候,附近有什么可疑的人,你还记得吗?”
我回忆了一下,失望的摇头,然后小心的加了一句“可能有,是我不记得了,也不一定。”
“十六年了,十六年你们一点消息都找不到,现在来告诉我,你们搞错了,你们都脑袋进水了吗?”门外传来刺耳的哭闹声:“我的女儿啊!”
问询被迫中断,我跟着两位警察走到门外,毫不意外,是桔子的母亲。她被她丈夫拉着,头发凌乱,声声哭腔指责着站在一旁的秦帅帅和他的同事,却丝毫不见眼泪。
她看见我,眼神里的恶意更添几分,往地上吐了口痰,“你还失忆,让我的女儿死了都找不到尸首,你不觉得对不起我们家桔子吗?”
“你不觉得这句话你应该问你自己吗?你之前是怎么压榨你女儿的,全村人都清楚。”小时候看着可怜的桔子,胆小的我敢怒不敢言,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后妈,没想到她是重男轻女到那种地步,“还有,现在连警察都只能认定桔子是失踪了,你怎么就一口咬定她死了,要找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尸体。”
她惊恐状立在那,随即被他丈夫拉走了。“你们有消息再通知我们,至于说配合调查,该说的当年我们都说过了,我老婆的状况也配合不了你们什么。”
“姐,你是有怀疑他们···”
“没有,虽然她像个后妈,但是她十六年来都在后悔,后悔以前没有好好对待桔子,或者是被鬼魂报复的迷信折磨着,出现精神问题了。”
秦帅帅一脸诧异地看着我,随即昂起他的大脸,撑着他的鼻孔,给我立了个大拇指:“心理学高材生,就是牛。”
我给了他一个白眼:“半毛钱关系。”
对我的问询没有继续,可能他们也觉得从失忆的我这里问不出更多信息来。开始查看桔子的案件资料。当时我被放牛的安康福送回姑妈家,所有人都没有再见到桔子,因为当时大坑镇几个村出儿童失踪的案子,警察将桔子作为失踪人口登记调查。
所有的证据少得可怜,那个年代村里不可能有摄像头之类的,仅有几个人的口供。安康福是个智能不足的青年,我对他的印象十分深刻,他总是看着人呆呆地笑,大家都说他是傻子,一双圆睁的大眼睛,却总让你怀疑他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什么都知道。他全部的证词都跟放牛有关,毫无参考价值,一年前他已经去世了,没有再次询问的可能。还有一个是郑天明的父亲,看守桔园的人,他是村里出了名沉默寡言的老实人。他解释过当时桔子快成熟了,晚上都是整夜守着,白天在小棚内休息会,看见又是邻家的姑娘,就装了一袋,也没称就给了桔子,前后不到一分钟,桔子就离开了。
“这案子要么能有新的证据出现,要么你能再记起点什么,否则很难继续。”秦帅帅的领导直摇头。
“你们可以申请搜山吗?”
“你有什么想法?”
“记录显示当年警察调查了周边的村子和车站,没有任何消息,如果不是拐卖,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一个人消失了,是不是可能是命案?”
“姐,你刚不还说桔子的妈。”
“最亲近的人往往有最强烈的预感。还有,山下是几个村的大路,当时又是白天,如果桔子离开不可能没人看见。如果有人强迫带她翻山离开,那应该也会留下些证据。”
秦帅帅的领导决定申请市里协助搜山。临近午饭的时间了,秦帅帅开着他的摩托车载我一起回家。
“天明哥,你换交通工具了?”从出发我就坐在后座靠着秦帅帅的背犯困,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碰上了郑天明。
“没有,我的自行车坏了,这摩托车是借的同事的。”他虽然提高了自己的音量,但声音依旧很轻,不刻意去听,就会被风和摩托的轰鸣声淹没。
“车坏了还坚持来送饭啊,真孝顺啊你!”
他笑了,是那种感觉到不自在礼貌地微笑。我眯着眼,通过被风吹到混乱的发丝看向他的侧脸,午时强烈的阳光照耀着,他嘴角浅显的酒窝被硬挤了出来。
秦帅帅加速时,他也看向后座的我,收敛起微笑,他的表情变了,紧皱着眉头,下颚肌肉凸起,像是痛苦的歉意,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表情。
村口斜对着山的入口,秦帅帅转向村里同时,我看到郑天明的父亲从山的入口走了出来。他没有看向郑天明,反而看向了我,像16年前一样,他依然一脸严肃,眼神空洞。不过几秒,郑天明推车站在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秦帅帅将车停在侧门边,门里是个小院连着主楼和姑妈用来做厨房的偏房。
“郑天明的妈妈到现在还没回来?”我记得我来水田村的那阵子,村里最热的话题就是郑天明的妈妈跟人跑了,桔子家因为在隔壁,她妈妈也成为了嚼舌根的热门人物,茶余饭后走在村里被各家各户抢着拉去家里坐。
“没有。估计也不会回来了。”
“郑天明没有去找她?一点消息也没有?”
“应该是没有,不过有没有联系天明哥就不知道了,他什么事都憋着不说。”
“我记得桔子好像跟我说过,他妈妈是跟建那鬼屋的富豪走的?”
“嗯,去年我看档案室里还有老郑头报案的记录资料,是夜里跟着一起坐车走的,老郑头没追上车。那天正好桔子她妈夜里打牌回去,撞见了天明哥他妈带着行李离开,隔天她一大喊大叫,这事大坑镇七里八乡都传遍了。”
“那老郑头为什么还要帮守着桔园?”
“也不是帮忙,老郑头以前是出去给人做工的,被孙大海招去看桔园后,之前找活的人脉也就断了,再加上他媳妇跟人跑了,可能也是出于同情,村里人就默认那桔园是他的,让他卖桔子挣钱养天明哥。”
“给人做事,把自己媳妇搭进去了,这都受得了?”
“哎,老郑头就是太老实了,还娶了那么漂亮的媳妇。”
“郑天明的妈妈很漂亮吗?”
“嗯,虽然她很少出门,我小时候没少听村里妇女们对她的评价。不过也正中了那些评价,心太狠了,天明哥才12岁,她要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她走后,天明哥简直跟换了个人一样。”
“有些人会被老天赏赐的外表迷惑,以为自己虚妄的欲望只是应得。”
山口那边老郑头接过郑天明送来的饭,走进了山里,而郑天明仍然骑在摩托车上,看向进山的路。我想他在发呆,他似乎很喜欢发呆,小时候我就见过多次,我第一次去桔子家,他就站在他家门口望着山发呆。毛毛细雨已经将他身上单薄的衣服沁湿了一大半,他无动于衷,仍旧双手插着口袋站着。桔子走过去将伞递给他,他才慢慢缓过神来,轻轻的抚摸着桔子的头说:“哥哥不怕雨。”他看着桔子时脸上有那种温暖的笑容,但我却能感觉到弥漫着他的悲伤,就像妈妈在医院守着爸爸的遗体时一样。桔子解释为他在想他的妈妈,后来也好几次,在姑妈家门口看见他靠着村口的大石头望着鬼屋的方向发呆。
“那富豪是个什么人啊?就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好像是在你来我家前一年多,有人雇附近的村民在那山上建房和种植桔园,人都在传他是下海赚了钱的富商,估计当时也没人求证过,也是走后大家才发现对他一无所知,就知道他叫孙大海。那房子建好,他好像就住了差不多一年吧,经常走人情给各家送东西,桔园里的桔子也都是免费送大家的,所以就坐实了他归隐山林的富豪传言。他有来请我爸做过一些家具,价钱给得很好,但我对他没什么好印象,他不怎么喜欢小孩,我记得好几次我和我的玩伴在吵闹的时候,正好被他遇上,他会很激动地骂我们。”
“他走后那房子怎么就变鬼屋了呢?”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远处山口的那栋鬼屋,当年它是村里唯一一栋两层水泥楼,我来水田村时它成为了人们口中的鬼屋。
“房子在建的时候就有工人坠亡,孙大海住的时候也说经常会发生些奇怪的事情,养的十来只鸡全自燃烧死了。村里的老人说那里曾经是日本人建实验室的地方,死过不少人,冤魂可多了,后来越传越玄乎。他走后,会有一些人特意跑去证明自己的胆量,或者是为了制造吹嘘的话题,但传出来的全是他们听到女鬼低喘声和看到突然亮起来的电灯等恐怖的话题,现在已经没有人敢走近了。老郑头经常要守着桔园,都是自己在桔园边上搭了个小茅屋歇脚。”
“你们两个站门口说什么呢?半天不进来吃饭。”姑妈端着一锅白米饭,从侧门探出头来问。
“哎呦,妈,正说到那鬼屋呢,你吓死我了!”秦帅帅整个人都跳了一下,他从小就是个对惊吓反应非常夸张的人。
“大白天的,比你姐还胆小,赶紧进来吃饭。”
一件十六年前的案件,想要得到市局搜山的允许不是件容易的事。而我却始终坚信那山里总有点什么需要证明。我三天两头就拉着秦帅帅去市局跑一趟,询问进度,补充申请资料,终于十来位专业警察带着警犬来到了水田村。搜山行动开始后,姑姑家成了警察们临时的休憩点,我总在等待他们带来些消息。每次站在门口望着那葱翠的山,阳光如此充沛,它却印成了我心里深黑的空洞。毕竟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风雨掠过的侵蚀可以改变山川,又怎会轻易留下一个人来过的痕迹?期待和怀疑每刻都折磨着我。
秦帅帅跟着他的同事们非常谨慎仔细地搜寻着,到第三天传来了消息。警犬的吠声提醒了他们一处可疑地点,轻易就挖掘出一具白骨,现场第一时间被隔离保护起来。通讯发达的今天所有消息都能分分钟迅速传播开,村里的,隔壁村里的,镇上的看热闹的人群将进山的路和现场全围住了。
而我在听到消息后,不知怎么撑着已经炸裂的心脏和微弱的呼吸走到了入山口,水渠的石板上刻着“二零零八”四个字,我却看到了那个胆小的我在木板前焦急着。十六年前我不敢走过去,弄丢了桔子,十六年后桔子可能永远回不来了,我依然不敢走过去找她,我一直以为当年我只要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就能阻止妈妈离开我去美国,就能阻止桔子走失,可一切的一切都发生了,现在的我却还是一样让自己失望。
口袋里的电话震动着,我知道一定是秦帅帅打来的,电话那头各种人声,一片嘈杂,但最大的声音来自桔子的父母,两人都在大声痛哭。
“姐,这边确认了是桔子。”
“怎么~”我全身不自觉的开始颤抖,心里最后的一丝怀疑和否定就这样落空了“怎么确认的?”
“法医从尸骨长度确认了大致年龄,她妈也认出了她身上那件粉色裙子。”
粉色的裙子,我的记忆很快搜寻到了我送给她的粉色裙子,我的老天啊!
“姚瑶,你每天穿的裙子都好漂亮啊!是你妈妈从美国给你寄过来的吗?”
“不是,是以前爸爸给我买的。”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想起你爸爸的,我听我妈说过你爸爸被坏人杀死了。”
“嗯。”
“姚瑶,你别难过了,以后我会一直陪你玩,我们一起长大,然后一直一直做好朋友,好吗?”
“好,我们拉钩。”
“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桔子,你为什么不穿裙子啊?”
“我妈妈说穿裙子不好做事。”
“她没有给你买过裙子么?”
“没有,我长大后自己会买好多好多漂亮的裙子。”
“那我送你一件吧。”
“真的吗?”
“真的,你跟我去房间,姑姑把我的裙子都挂在衣柜里。”
此刻,猛烈的心跳困得我无法动弹,虽然每次梦中她都一身血色向我走来,让我极大地怀疑她已死亡,但我也一直告诉自己那是我因恐惧产生的梦,她只是像我一样走错路了,或者被拐去陌生地方委屈地生活着。而现在我才知道她穿着我送给她的衣服,孤单地在这冷冰冰的地方躺了十六年。
“小帅,白骨旁边那件校服是郑天明的。”电话那头传来另一个男声。
“虎子哥,你瞎说什么呢?大坑镇中学的校服,一二十年来都没变过样的校服,只怕这里大多数人都有”
“是真的,当年我跟郑天明还玩得过去,桔子失踪那几天,他丢了校服,我记得很清楚,就是因为他那阵子心情很不好,他妈的跟死人一样,说什么干什么都不鸟我,我们才闹掰的。”
“你们不是因为那女···”
“你以为我是因为报复,她就是个傻子,把同情当爱,还他妈的死去活来。”虎子注意到旁边太多人,几乎是在秦帅帅耳边低声哄叫:“不信,你去问郑天明,那个胆小鬼,肯定知道些什么。”
虎子是了解郑天明的,他们好了整个少年时期,又僵持了整个青春,但他们依然信任。就算有这么确凿的证据在旁边,虎子也没有怀疑郑天明行凶,而是担心他另有隐情。
“姐,你呆在家里,不要过来现场,我晚上回家跟你说。”
“好。”
秦帅帅在请示后,和他的两位同事立刻去了镇中学。市里来的专业法医,在紧张搜证,桔子的妈妈哭晕过去了,几位警察忙着协助将她送回去。姑妈和姑父将我带回家,闭门谢绝了那些好奇心强烈的客人,他们一直陪着我,直到凌晨一点,秦帅帅回家。他一脸困惑的跟我说“天明哥认罪了。”
“不可能。”我想他也能明显看出我听到他的话后的惊讶。
“他站在中学门口等着我们,我还没开口他就说他认罪。”
“不可能,”我的脑中一直在搜索他会为了谁自愿替罪,“为什么,他的理由是?”
“除了认罪,他什么都没说了,怎么问都不开口。”
“不可能是他,他以前对桔子那么好,辅导她功课,帮她做农活。”
“我也觉得奇怪,村里人都知道,自从他妈妈带着他妹妹离开,他一直都把桔子当妹妹一样。可是罪是他自己认的。”
“妹妹?”
“天明哥他妈妈是刚生了个女孩,带着一起离开的,村里人都说女孩是那个富豪孩子。”
“我能见他吗?”
“他现在还关在派出所,明天上午会送去市里关押,明天吧,也许行。”
我必须得让秦帅帅去休息,他忙了一天,整个人看起来已经完全没劲了,而且后面肯定是连续的加班。我呆坐在床上,不断的翁鸣刺激着我的脑神经,混混沌沌的意识间,不知是梦还是现实。郑天明,他在桔子身边,桔子穿着粉色裙子,躺在血泊中。郑天明在哭,哭到抽搐,他慢慢的用他的校服给桔子盖上,然后转头看向我,一脸痛苦与害怕,迅速向我跑来。
在梦里的世界开始天昏地转间,我被秦帅帅唤醒,他手按着我额头给我量体温,我一身冷汗,身体冰凉。
“姐,你没事吧?”
“没事,我怀疑桔子死的时候郑天明确实是在的,但他绝对不是凶手。”
“可天明哥认罪了,而且什么话也不说,如果校服能提取到DNA验证,证据也有了。”
“带我去见他,我一定要知道真相。”
天还微亮我们就来到了派出所,熬夜加班的两位警察都哈欠不断,秦帅帅交接了其中一位的看守工作后,领我到二楼暂时扣押郑天明的房间。他双手被铐住,呆坐在椅子上,他前方架着一台小型摄像机,桌子上摆着几张白纸和一支笔。他肯定一夜没睡,眼睛里充满了红血丝,但他神情漠然,即使我们走进去,我坐在他的面前,他也无动于衷,我无法猜测他的想法。
我回头看了看秦帅帅,他退到门外,紧张地看着我们。我知道我的要求是不被允许的,因此我们的时间不多。
“桔子,被性侵过。”
听到这句话,郑天明仿佛被电击一般猝然抬头盯着我,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脖子上青筋爆出。他对我的话居然没有丝毫怀疑,他了解凶手。
“她的内裤没有在尸骨上而是被压在尸骨下,法医怀疑应该是桔子被埋前,先丢进坑里然后再放的桔子尸体。”这是在来派出所路上,帅帅告诉我昨天法医搜证后第一时间给他们的说明
郑天明用带着手铐的双手猛力锤击了一下桌子,手腕在手铐处渗出了血,我听到有冲上二楼的脚步声。
“你在现场对不对,你守着桔子的尸体,你看见了我。”
“你记起来了?”他的声音哽咽,微小到几乎听不见。
我握住了他的手,“桔子不会答应让她最喜欢的天明哥背负杀她的罪名的。”
他紧握着拳头,轻轻的抽泣声,让我感觉他整个人压抑、愤怒和纠结。跑上二楼的警察,被秦帅帅拦在了门外。
“我一直在找一个方式,想要弥补我人生的漏洞,可无论我多努力,我都感到无能为力。”他在犹豫他要说的话,“我妈离开的那天晚上,我和老郑头追到了孙天海的家里,才知道孙天海发现我妈生的是女儿就不想带她一起走。我妈当天下午将我妹送到孙天海家,他骗我妈,让她回去收拾行李,就将我妹送走了,至于送去了哪里他不肯说,我妈当时打击太大,有些神志不清,跟孙天海打了起来,他差点就掐死我妈,我拉不开他,就抡起一旁的椅子砸了他,他流了好多血,死了。”
“他没有离开水田村?”
“我当时也吓傻了,不知道怎么办,老郑头让我回家,第二天,我妈跟孙天海跑了的谣言就传了出去,老郑头处理了孙天海尸体,他还去报了案。”
“那你妈妈呢?”
“我砸死孙天海的当场,她就疯了,第二天,老郑头告诉我他把我妈藏在了孙天海家的地下室。”
“所以那被传成了鬼屋,起先就是老郑头说的闹鬼他不敢住在里面看守桔园。”
“他多能演啊,他算计的一切,大家都相信了。”郑天明一脸嫌弃地评价自己的父亲。
“是他杀了桔子?”
郑天明整个人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拳头紧握。他不再看着我,转而看向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血渗进了他的白色衣袖,眼泪从他的两颊滑落。
“我看到她的时候她身上都是血,躺在地上,睁着眼睛···”
如同我一样,这份带着血腥味的回忆,是痛苦,亦是自责,郑天明哭到失声。桔子就像是天使,她带着最灿烂的笑容温暖了我们最无助的岁月,而我们却无法保护她,让她以最凄惨的方式离开了我们。
窗外,太阳从山间升起,一缕阳光透过他身后窗户斜射在墙壁上,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派出所的警察们会赶来上班,秦帅帅一定拦不住第二个人了。
“我进去山里找桔子之前,一直站在入口,所以你是在我后面进去?”
“那天周六,我们补完课,下午三点多就放学了,我骑着单车到山下,想进去看下我妈,当时你不在进山口。”
“所以你进去的时候,桔子已经死了,他为什么要杀了桔子?”
“老郑头说那天他见下雨没人,就带我妈出来透透气,被桔子发现了,她当时吓得立马就跑,从坎上摔了下去。”
“你相信他说的?”
“不相信。”
“那你为什么不报警?”
“你在桔园边的山坡上惊声尖叫,我和他都发现了你,我怕他再伤害你,就跑过去。但是大雨刚过,路面湿滑,我连走带爬的找到你时,看到康福把你放在牛背上带走了。”郑天明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等我再回去的时候,他已经将桔子的尸体带走,我等他回到桔园,却怎么也不肯告诉我将桔子带去了哪里。康福带你回到家后,村里人开始寻找桔子,报警。我想你应该看到他毁了桔子的过程,我呆在我妈身边跟她告别,等着你醒来告诉警察,却没想到你失忆了。我拉他去自首,他冷冷的对我说:‘尸体找不到,村里没人会相信我杀了桔子,反而将大家引到桔园去,你当年杀了孙天海和你妈疯了的事情就瞒不住了,我们都去坐牢,谁管你妈?隔壁那个能嚼死人舌根的丑女人?这个村里有人愿意装好心人照顾她一两天,你是死罪,有人能愿意管她一世?你有本事以后把你妈治好,把桔子尸体找到再告我。’”
“所以你选择隐瞒,你认为这是最好的保护你妈的方法。”
“这个村里的人都是一群低智商的冷血动物,我从小看着他们表面虚情假意关心,背地里冷嘲热讽对我妈,对于他人的事他们除了嚼舌根和嘲讽,从来不愿给与一丝一毫真正的关切。他们凭自己的眼睛看着老郑头演戏,相信那个人面兽心的魔鬼,甚至夸赞他。”愤怒让他原本温和的面孔变得冷冽无比,“你以为安康福什么都没看见吗?就连一个傻子都选择了当旁观者。”
我想过郑天明是被逼迫被威胁,才会自愿背负杀人的罪名。我自以为是地想过,我要来告诉他,他错了,所有的罪恶都要归位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一个对他人极度缺乏信任和安全感的人,他可以放心的坦白,他会受到公正的对待。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的儿子?”
他双手抱头,蹲到了墙角,这显然对他来说又是一个不愿提及的回忆,“我妈疯了后,他告诉我,我根本就不是他儿子。我妈曾经在市里做保姆,因为想留在城里,怀了男主人的孩子,被赶了出来,回到乡下被我外公锁在家里,怕出门丢人。他那时候正好在我外公家那边的村里帮活,发现了这事,就跟我外公说他愿意娶我妈,我外公觉得既能得到钱又省事就逼迫我妈嫁给了他。”
“既然你们没有关系,为什么你还要替他顶罪?”我十分诧异,
“大学期间,我曾用我所学试着治疗我妈的病,我妈却没有丝毫好转。在毕业后,我也偷偷将她带去过一家精神医院,但是从离开这里开始,我妈就一直疯狂的使用各种方式自杀,我和医生将她绑住,甚至要塞住口以防她咬舌自杀,靠输液维持十多天后,我只能将她带了回来,她才安静下来。”他眉头紧锁着他的身心疲惫,和无能为力。“所有事情是因我杀孙天海而起,这个漏洞我找寻了那么多年,看来还是只能用命来补上,他答应照顾好我妈。”
“所以你想承担下所有的罪,你以为这样的惩罚是对桔子弥补的方式?你觉得至少有一个人能留下照顾你妈,你相信他能遵守你们的约定?”也许他寻找了多年,顾及了多年,也未能找到最合适的方式坦白与承担,但这样的选择,只让我可怜他的愚蠢。
“我能相信谁?”他自嘲式的笑了,“他曾经保护过我妈,努力照顾过我,大家不过都被生活折磨成了魔鬼。这里,这里简直就是人间炼狱,你为什么要回到这,我以为至少命运对你是善良的,他毁了我,毁了桔子,还不够吗?还不够···”
所有的一切都够了,我无法再忍受自己继续折磨他,“我找人来帮你处理伤口,相信我,我会保护好你妈妈的。”
“姚瑶,如果孙天海死后我有勇气去自首,如果我当年再勇敢一点,桔子是不是就不会死?”他说话时仍然低头看着地面,我能感受到他的自我谴责,我们都在后悔当年没有再勇敢一点,再勇敢一点也许一切会不一样。
外面的警车车鸣声响起,秦帅帅走进屋里收起摄像机,“姐,同事他们已经出发去找老郑头了。”
老郑头在山口处被逮捕的,虽然他事前可能用尽他最后一点演技博取了郑天明的怜悯,但此时他不得不束手就擒。
我和秦帅帅避开人悄悄来到鬼屋,胆战心惊地找寻一番后,在一间挂有锁的房间找到了郑天明的母亲,房间窗户被木板钉死,一丝光线都无法穿透进来,桌上放着一盏灯光昏暗的台灯,郑天明的母亲一直盯着着那盏灯,嘴里重复念着“我不走了,你把女儿还给我。”
秦帅帅被眼前的一切吓到目瞪口呆地立在那里,我尝试着走进她,拉起她的手:“妈,我们回家吧。”就如郑天明所说的,她用生命在抵抗离开水田村,我只好将她安顿在了姑妈家。当初拼了命的要离开,失去理智后又拼命拒绝离开,我无法想象那一夜对她的打击有多大,一切的治疗对于她来说都无任何用处。
关于桔子是如何被杀害的,秦帅帅一直拒绝告诉我。她被接回水田村,她父亲操办了七天的丧葬仪式。村里的习俗,每天敲锣打鼓鞭炮声不断,姑妈和姑父知道我还不愿面对桔子的死亡,悄悄带秦帅帅去行了礼。
“姚瑶,你知道怎样变成漂亮的大姑娘吗?”她说话时歪头看着我,带笑的眼睛里满是真诚,“要善良,天明哥哥说我要像现在一样,一直善良的过每一天,我就会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我们一起来坚持好吗?”
直到最后一天,桔子再次出现在我梦中,她依旧穿着我送她的粉色连衣裙,牵着我的手,连衣裙被她洗的好干净,还带着一股肥皂的香味,我们一起走在晨曦里的上学路上,她总爱在这段路途中,分享前一天她的天明哥哥教她作业时说的每一句话。
我噙着泪水醒来,知道他们要在午时过后送桔子去下葬,我想我应该去送别,送别那个说好要和我坚持善良的女孩。
桔子的礼堂就设在她家,爬过那段陡坡,我一眼就望见挂在她家堂屋里桔子的遗像,她穿着校服,端正的微笑着,眼睛里带着光,应该是入学时学校要求拍的,不然她还有什么机会留下相片。她父亲站在侧边,见我走进来,有些诧异。姑父在外面点燃了鞭炮,拉着我行了村里的三拜礼,我之前不知道这个礼行,就慌张地跟着姑父,起身后,又跟着姑父去跟桔子的父亲行礼。
“这次带着侄女来,当年两个孩子都受了苦。”姑父对桔子的父亲说,我离开十六年,两家人冷漠对待了十六年,还好在桔子面前一切可以冰释前嫌。
“一切都是那个杀人犯的错,跟你们家姚瑶没有关系。”桔子父亲抹掉眼泪,看着我,“谢谢你愿意回来帮桔子,警察说是你帮忙找出的凶手,真的谢谢你。”
“您请节哀!”
桔子的母亲从侧门走了进来,看到我,她再没有之前的激动,径直走向另一侧的棺材,桔子的父亲立马拦住了她。
“你把它打开看看,不是我们家桔子,不是,她昨天还回来找我了,她说她恨我,恨死我了。”桔子的母亲声嘶力竭的哭喊着。
“不会的,桔子跟我说过她知道妈妈最爱的水果是桔子,所以她的小名叫桔子,她爱着您,她也知道您心疼她。”前几天姑妈跟我说,桔子的母亲在桔子出生的时候是很高兴的,但是因为桔子的奶奶有重男轻女的观念,加上桔子出生后她母亲一直生不了二胎,所以在家受尽了桔子奶奶的辱骂,丈夫又常年在外打工,没人帮持她家务和农活。桔子7岁那年,她生了个男孩,桔子奶奶才笑脸对她,估计就潜移默化的受了桔子奶奶重男轻女观念的影响。
桔子干好所有的家务活,因为不想奶奶找到缘由指责她母亲,桔子总是很努力的学习,因为每次双百分都能让父亲答应回家一次。她理解着她的母亲,从不抱怨任何不公,所以每天就算有再多的活要干,有再多的来自奶奶和母亲的指责,她也能笑得那样灿烂,也能善良地守护着她母亲。虽然没有表达,但她爱着她的母亲,我必须替她告诉她母亲,我想她也希望她母亲能从此轻松的活着。
一周后,我顺利入职了大坑镇中学,成为一名英语老师,并接替郑天明成了初一三班的班主任。
经过九个月漫长的搜证和审判,老郑头被判了死刑,在他的招供下,警察找到了孙大海的遗骸,发现了孙大海并非郑天明无意杀害,而是他故意杀害的证据。他用一把锋利的刀直插孙大海的心脏处,法医在孙大海遗骸的肋骨处找到痕迹。
也许就在老郑头将刀插进孙天海心脏时,他已完完全全变成了恶魔。一个恶魔因为一点一滴无可节制的欲望而犯错,而无辜的人却在一直为这个错误埋单。郑天明最后因为故意伤人和包庇罪,判处两年。
入狱后,我再次见他是因为他母亲肾衰竭,被医生通知无法医治,我去市里的监狱告诉他这件事,并为他办理相关手续让他能与母亲见最后面。
“请抢救她到最后一刻。”他流着泪听我说完了他母亲的情况,用微弱而坚定的声音对我说。
“你妈妈怎么会心甘情愿的嫁给他呢?”我问出了我内心一直不解的疑问。
“我妈虽然心高气傲,但终究不够勇敢,开始是想着保住我去要挟城里那家人,却没想到即使她带着刚出生的我出现,也没人愿意接纳她,她只好回到村里。直到孙天海出现,他成了我妈最后的救命稻草。”
“你恨过你妈妈吗?毕竟是因为她,你才会砸伤孙天海。”
“恨过,在市里上高中时,我曾一度拒绝回家看她,在痛苦里挣扎越久,你就越明白命运没有优待过任何一个人,她是不负责任,但是谁又不想在痛苦的命运里喘口气呢?”他看着我,那股淡然的神情依然还在,眼神里的温暖依然还在,“小时候我很感谢她,她每天受着来自内心和村里闲言碎语的折磨,却始终坚信我能够长成不一样的人,但是她却没有足够的耐心等我长大,被孙天海诱惑了。”
没有等到保释那天,郑天明的母亲急急忙忙的离开了人世,葬礼是虎子一手操办的,他带着为郑天明准备一身丧服,从监狱将郑天明接回。七天,郑天明低头低目沉默不语的跪在母亲的棺材前,村里鲜少有人愿意去看一眼,我以为那个抛弃他母亲的人和他母亲的家人会来,但他们至始至终从未出现,我坦然认知了这世界有一群冷漠无情的人,他们的麻木不仁是天生或被生活赐予?
水田村的稻田,从插秧到绿油油一大片,转瞬铺满金黄的稻穗,慢慢被收割又露出赤裸裸的稻田。郑天明的服刑期提前结束,他出狱那天,虎子和秦帅帅去了监狱,回来交给我一封信。
姚瑶:
我已离开,我知道我不再适合回到水田村了。
谢谢你能回来,你解救了桔子和我。有些事情曾经让我不得不质问命运为什么对我如此残忍。我每天生活在对他人对自己的厌恶中,纠结着到底要如何结束这一切。可能很多人都无法理解这种痛苦,认为我一开始就自首,就能早点将老郑头绳之以法,不会一直背负杀害孙天海的罪名任他要挟。如果你曾经掉进深渊,不停的呼救,却只等来冷漠的旁观者,你就会放弃所有对他人的期许,陷入自我无力的挣扎。
这一年,内心终于得到平静的我一直在思考,其实所有的迷失,不过都以生活为借口,就是不肯承认自己胆小,不能无畏的去坚持那份善意。总想着要被世界温柔以待,如果没有,就有理由自暴自弃,甚至变得丑陋。
谢谢你的坚持!我一直羡慕着你,也替桔子羡慕着你,就算你有失去,但是仿佛命运给了你更多,他对你是如此慷慨。现在我明白这些都源自于你的坚持,和桔子一样善良的坚持。
我所了解的在很多地方,孩子失去了父母的庇护,而这些孩子都毫无戒备心,他们不知道人总是用谎言掩盖着更加可耻的事情,往往对他们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去挫败他们坚持善良的能力。我想去照顾他们,所有的谎言都躲不过时间,我希望保护他们坚持到能自己看清的那天。
郑天明
在母亲的催促下,我准备回到她身边。
“妈,姐呢?”秦帅帅火急火燎地赶回家,一进门就大喊着。
“找我干嘛?”我刚好收拾好一些行李,从楼上下来。
“你扶墙站好。”
“有话快说,我要去学校办离职。”
“孙天海可能是当年抢劫和杀害舅舅的逃犯。”
我的惊讶溢于言表,“怎么可能?”
“不是可能,是一定。”秦帅帅用力点了下头,“舅舅当年有跟歹徒搏斗,指甲里留有一些血和皮肤组织,经过DNA检测证实来自舅舅以外的人。为了找到孙天海的真实身份,我们将孙天海的DNA提交申请输入了数据库比对,这两组DNA完全相同。”
“是不是看错了,他杀了姚瑶爸爸后,还敢来我们这?”姑妈显然对现代DNA检测技术不胜了解。
“他当年确实有经常跟我打听你爸的案子。”姑父是跟孙天海交际较多的人。
“我推测他就是为了就近了解情况,又对自己的作案自信无法被抓,才改名换姓来这里,后来他的同伙入狱,他怕被抓,所以急着逃跑,不愿带上天明哥的妈妈,没想到被老郑头杀害了。”秦帅帅进入公安就职后,我知道他一直在调查我父亲的案子,“我看过案件记录,根据他同伙的供词,他们完全没有其他交际,但孙大海知道他们需要钱,作案后他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就像个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人。”
我告知消息后,母亲回到水田村,十几年了,她硬撑着在异乡打拼。在父亲坟前,她跪着泪流满面,“对不起,当年没有守在这里坚持,原谅我,我只想让我们的女儿能坚强,能拥有更加开阔的一生。”
跟母亲离开后,我拜托秦帅帅从学校找到了郑天明的邮箱记录。
郑天明:
你现在可安好?我知道对于你来说简单的案件了结,并不是一切的结束,你永远都背负着沉沉的盔甲,是你觉得对你母亲的亏欠,也是对桔子的歉疚。
而我不知能否对你说声:“谢谢!”
有一段记忆,是我久远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段。7岁那年的一个清晨,我母亲被电话声吵醒,我迷迷糊糊看到接过电话后,她紧张不已,不顾还在一旁睡觉的我,穿上大衣,就出门了。
我以为妈妈是去给爸爸送早餐了,那时候家里经营一个金饰店铺,每天晚上爸爸都要在店铺里守着,每天早上妈妈都要去给爸爸送早餐,她偶尔会叫醒带上我,至少也会跟赖床的我叮嘱一声,可那天不一样,我能感觉到不一样,可愚蠢的我还是像往常一样继续睡觉了。
直到睡醒,发现家里依旧空无一人,我才害怕的哭了起来,我记得我哭了好久好久,门外邻居不断敲门。后来姑姑来了,她抱着我哭,我心里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姑姑带我去了医院,我看到妈妈坐在地上,爸爸躺在一张铁床上,我摸着他冷冰冰的脸,不断的叫他,可他一动不动,钻进妈妈的怀里哭,妈妈泪不停的滴在我的后背上。死亡对于七岁的我来说不具体,仍是能清楚懂得其中的悲伤的。
一年后,抢劫杀害爸爸的凶手被警察找到了两人,还有一人一直在逃,秦帅帅已证实就是孙大海,虽然无法确认他的真实身份,但他是谁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虽然没有审判,他已早早为他犯下的罪受到了惩罚,至少可以让我心里得到些许安慰。他这个逃犯一直是我认定上天对父亲的不公,只要想到他在逃脱罪恶之外还有可能过着自在的生活,我的心里都是痛和恨,这种怨愤长久以来都无法得到释怀。
为什么会有坏人杀害我爸爸,一点都没用的警察,我长大一定要给给爸爸报仇,为什么妈妈可以狠心离开我去那么远的地方,那时我是带着无数不满来到水田村的,我决定了做一个坏孩子,去姑妈家搞破坏,耍脾气。可是我遇到了桔子,她仿佛一无所有,没有漂亮的裙子,没有零食,没有父母的偏爱,每天做很多我无法想象的农活,但她却体贴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她的笑,真的好美好,就像你在冬天看到了阳光,能让你感到温暖。
我也想过,我如果当年能再勇敢一点,跟桔子一起走进桔园,也许她就不会死。可一切都没有如果,我们能做的是现在鼓起勇气去面对。其实人生不应该让任何事情成为阻止你往更好的方向走下去的理由,很期待与你再次相遇时,我们都能成为更好的人,面对世态,坚持善良的人。
姚谣
雨季到来,秦帅帅电话告诉我那幢鬼屋莫名其妙地发了一场大火,村里人眼看着那一团熊熊巨火,无人愿去施救,大火烧毁了鬼屋和那片桔园,然后被一场雨浇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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