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李二
一
我还是经常想起小时候的事。那时我喜欢去听茶馆里说书先生讲江湖故事，某某大侠如何扶弱济贫，某某高人如何孤标傲世，但是最令我神往的永远是那些有关剑仙的传说。据说仙人比那些江湖高手还要厉害许多，他们可以御飞剑，千里取人头颅，也可以炼丹吞药，长生不老。
我曾经捋着师父的山羊胡子，问他天下真的有剑仙么，他喃喃自语般回答我：“有的有的，御剑术，长生不老，武林之外，还有神仙……”听师父说这世上真有神仙之后，我连续半个月在扎马步的时候都心不在焉。我师父是道士，我是小道士，然而我们连一身不打补丁的道袍都没有，我每天练剑、练拳、扎马步，和师父学习医术，但是我知道，师父也只是个不入流的高手，他的医术倒是比他的功夫强一点。
那些年中，大多数人死之前都用不到师父的医术。北方的战乱越来越多，据说朝廷并没有兵马去平叛，大量的流民途径我和师父所在的小城，我们却没有粮食给他们，他们没有病也没有罪，却死在我们眼前。
道观的香火越来越旺，几年之后却一下子变得冷清，我问师父，师父说，人们在痛苦的时候就会寻找一些虚无缥缈的寄托，可当真正绝望的时候，他们就又会从现实中醒来。我还在寻思这句话是不是对三清有些不敬，几天后就听说皇帝从洛阳城中被抓走了，更多的流言不断传过来，有人说抓走皇帝的是匈奴大将刘曜手下的钟离子，当世最顶尖的高手，还有人说，当世剑术第一的大侠盖剑圣投降了匈奴人，而那位江湖中最负恶名的，姓夜的魔头倒是为了保护京城的百姓死在了乱军中。
我还在惴惴不安地等待更多的消息，我师父却长叹一声：“我们也走吧。”师父没说去哪，我也没问，总之，哪里还没乱就往哪里走。我们把道观里的东西都换做盘缠，不能带走的就送给别人，一路帮人医病、占卜，我师父说，他不会占卜吉凶，他只会劝慰别人努力活着。
二
我们到达枫林镇的时候是秋天的傍晚，这座镇子早已被洗劫一空，我们在一座比较完好的宅子里休息，啃着干粮。师父很沉默，他虽然从来不喜多说话，但还是感觉，从道观出走避乱后，他比以往更沉默了。
我没话找话：“师父，听说蜀地的蜀山上有剑仙呢，最近一直有异兆，彩光冲云气，是不是剑仙看不惯那些残害百姓的人，要出来主持公道了啊。”师父闭着眼不说话。
我又喃喃自语道：“嗨，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也不信什么剑仙了，如果世上真有剑仙的话，他早就出来保护百姓了。”
师父却突然睁眼道：“我见过剑仙的，”见我瞪大眼睛望着他，他笑了，他道：“那还是很多年以前，盖剑圣与夜魔在蜀山决战，远处有一个白衣人在观看，决战之后，那个白衣人化为一道白光走了。我看到了，在场的人都看到了。”
我忍不住追道：“真的假的？他们两个决战连神仙都惊动了？那谁赢了啊？”
师父答道：“盖剑圣赢了，决战之前，他杀了夜魔的妻子，夜魔方寸大乱。”
我一时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才道：“既然盖剑圣早就做了这种事，那他的真面目为何现在才被戳穿？剑仙看到了这种事为何不管？”
师父嘴角泛起一抹嘲笑；“剑仙已经不是凡人了，观天道不观人道，正所谓太上忘情，出山看凡人争斗已是从未听闻，又怎么会插手。至于盖剑圣，嘿，自然是在场的人，除了我和夜魔都遭了他的毒手，事后再把罪名加到夜魔上，他就依然是天下第一大侠。”
师父竟能从盖剑圣的手中逃命，我这才发现，我对师父的过去一无所知。
这时，旁边的屋子里突然传来咳嗽声，吓得我立刻站了起来，师父也皱起了眉头。咳嗽声后是清雅而怪异的说话声：“呵呵，是云道士吧，当日你能从盖剑圣手中逃命，今天你想走却难了。”我却想起了说书先生模仿过的一种声音，宦官的声音。
紧接着有三个人从隔壁屋子走到了院子中，其中一位老人面白无须，气质温和，另外两个都是江湖人打扮，好强的内力，我和师父虽然武功不高，但是能藏过我们的感知的人也很罕见了，只是这三个人都身负重伤的样子。
我师父凝视那位宦官道：“怎么说？”
那宦官却双手捧着一物，对我师父下拜：“匈奴人已经把镇子周边包围，钟离子也在，我们已经走不了了，只请二位将此物带走。”我和师父看着他捧着的东西，不由大吃一惊，那是一块玉玺，一角缺损用黄金补全，虽然玉玺的底面没有露出，我和师父也能猜出，那一面写的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是秦始皇用和氏璧制成的传国玉玺！很容易猜到目下情形，这宦官奉皇命带着传国玉玺出宫，武林豪杰保护，而匈奴人从洛阳追杀到了这里，我和师父却成了这些人的最后希望。
我师父呆滞片刻，涩涩地道：“贼兵凶残，怎会放过一人离开，更何况我如今武功半废……”
那宦官道：“至少贼人已经认得了我们的脸，却不认得你们的。”
我师父再不迟疑，把玉玺接过，却是放到我手上，我捧着传国玉玺像捧着一团火焰一样灼手，我师父定定地望着我：“把玉玺收好，一会我们护着你，传国玉玺是国之重器，一定要带着它好好活着。”我望着师父，我知道师父是为了让在场所有人保护我，让我的逃生希望更大。
旁边的一位武林高手指着远处树上道：“还有一位女侠，若不是她，我们活不到现在。”
我们望向那棵树，果然一道黑衣人影藏在树间，感应到了我们的凝视回头看了一眼，如寒霜般的女子，冷冽而孤傲，这也是我多年后仍经常回想起的画面。
“她是夜魔的女儿。”那位宦官补充说。
三
匈奴兵的进攻在天黑后，想来之前他们在排兵布阵，封堵路口，我和师父却误打误撞，自己走进了死地。为了更好地麻痹敌人，我和师父向西突围，宦官等人向南。那些匈奴兵果然接到的是格杀勿论的命令，所幸真到了舍命相博的时刻，我发现自己的武功比自己想的高很多，放在武林里也可以被叫一声少侠了，我不禁嘲笑自己死到临头还想这些。
师父却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那些普通士卒在他面前如砍瓜切菜，小镇附近的丘陵地形也不利于匈奴骑兵驰骋，眼看我和师父突围有望。突地一声长啸，一个清癯身影纵身拦在了我们前面，他笑道：“那什物不在那个老太监那，我猜那个老太监把东西给了你们。”
我之后的记忆是一片血色的模糊，只记得师父向钟子离冲了过去，而我带着玉玺，和夜魔的女儿冲开匈奴兵，跳入了汉水，熬过了那个夜晚，摆脱了匈奴兵追捕后，我和她觅得了一条小船，顺着汉水到了江陵。
我叫她小夜，而她叫我小道士。我说我连师父的尸骨都收不回来，她说她也没有找到她父亲夜魔的尸体，她说她想报仇，杀了盖剑圣，杀了钟离子，杀了匈奴皇帝，我说我不想报仇，死在这个乱世的人太多了，我只想替我师父，继续为人医病、占卜，人死了再念几句咒语，可我们最终都去了蜀山。
蜀地也不是世外桃源，乱世一开始这里就涌入了大量流民，官府拒绝赈济流民，于是流民的领袖就起义攻占了蜀地，自己做了皇帝，不过之后蜀地倒还算平静。我去蜀山是因为蜀山上有剑仙，说来可笑，一段童年听来的传说倒成为了我现在唯一能想到的目的地，而小夜去蜀山是因为蜀山上有剑仙崖刻，据说数百年来每一个学剑的高手都在剑仙崖刻参悟过剑意，最终都有所得，小夜虽然报仇心切，可也知道武功相差太大，不能意气用事。
蜀山早年就是蜀人眼中的圣山，乱世以来更加受到人们的推崇，朝拜的人络绎不绝。师父说的有道理，蜀人现在只是生活痛苦，他们还没有像中原人一样绝望，所以他们还有来蜀山朝拜的心思。
我和小夜凭借武功，打猎、砍柴，乃至从富人家盗窃，活得自然比普通人容易。在蜀山上，我们也学那些隐士，搭建茅屋遮雨，利用洞穴储物，其他的时间都用来练剑。小夜问我，既然我不报仇，为何还要练剑，我说虽然我不会千里迢迢去报仇，可若钟离子站在我面前，我依旧会忍不住拔剑的，她只笑笑。
蜀山上有剑仙庙，里面不供奉任何神仙，只是正殿里放着一堆锈迹斑斑的剑，据说是当年剑仙练剑时，用废了的剑。我自然是不信的，估计是以前的人放了一堆剑在这里做装饰，生锈了罢了。
我和小夜的剑法都进步飞快，超出我们的预料，尤其是我自己，我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报仇欲望，练剑有一点打发时间的意思，居然进步不比小夜慢。蜀山中有许多隐士，一位喜欢穿白衣的隐士说小夜是罕见的剑道奇才，根基也很牢固，所以在剑仙崖刻旁练剑才进展如此神速，这位隐士又说我练的是苍生剑，只为救世，不为杀人，因为境界到了，所以剑法水到渠成。
我不懂什么是苍生剑，这些隐士无论什么都能讲出长篇大论，无论他们是不是亲眼见过或是亲身经历。于是我问他，那剑仙练的是什么剑，为什么剑仙弃苍生不顾，剑法威力却那么大。他笑道：“剑仙与凡人不同，观天道不观人道。”
我嗤笑道：“既然剑仙已经绝情，为什么还忍不住好奇心观看凡人打架。”那隐士讷讷不言，我也自觉失言，而且反驳得并无道理，便把话题扯到别的方面。
春去秋来，夏蝉冬雪赏过，北面东面的消息也逐渐传到闭塞的蜀地，皇族后嗣琅琊王已经在东南竖起旗帜，大英雄祖逖率领几千人北伐，一直打到了河南，而匈奴皇帝却沉湎于酒色，局势似乎在向好的方向转变。
就在这时，小夜宣布，她的剑法已经大成，她要潜回北方，伺机报仇，我想了想，决定我也要下山，把传国玉玺送到江东，还给皇室。小夜却向我讨要玉玺，毕竟玉玺对于匈奴人来说是不可抗拒的诱惑，如果拿着玉玺做诱饵，她刺杀的几率无疑会大增。我犹豫不决，毕竟这是师父等人用命换来的，若是被敌人拿去，我真是对不起师父，也对不起天下。小夜说，传国玉玺真的有那么大用的话朝廷就不会丢了中原，说到底一块石头罢了，如果这一块石头能换来匈奴皇帝的脑袋，让匈奴大乱的话也值得了。我被小夜说动了，我决定和小夜一起去刺杀匈奴皇帝和盖剑圣、钟离子等人。
临走前，我和小夜听从了那个隐士的建议，从剑仙殿选了两把锈迹斑斑的剑，重新打磨，居然是上好的宝剑，小夜一边磨剑，一边对我说你不用去的，我笑着说，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四
诛杀钟离子的行动出乎意料地顺利，钟离子从北方前往荆州，想要侦探荆州的军情。钟离子在荆州肆无忌惮，刺杀了荆州多位将领，所以我和小夜找到他也很容易，我们从荆州追杀他到交州，最终在十万大山附近他因筋疲力竭死在了我的剑下。
之后我们又重新向北，路过洛阳的时候，我看到倾颓的宫殿，荒芜的民居，和野外杂草丛生的田地，虽然我从未到过洛阳，可对着残迹也能想象出当初天中帝宅的繁华，“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黍离之悲，不外如是。
匈奴人的老巢在并州平阳城，前朝皇帝把他们从塞外安置到并州，今朝却成为了他们作乱的起兵之地。那位匈奴皇帝平定北方后大肆建造宫殿，扩充后宫，沉迷于享乐，而盖剑仙，就在这座城中，保护他的安全。
匈奴人的京城附近，有五万的匈奴骑兵，再高的武功，如果不逃的话，在敌阵中也只能力竭战死，就如同当年为保护洛阳百姓，死在匈奴兵阵里的夜魔一样，所以只能等待时机刺杀。我们在平阳潜伏数月，却未找到动手的良机，听说那位匈奴皇帝在皇宫中夜夜笙歌，我们哭笑不得。直到我们找到匈奴的大将军靳准，这个老人身材瘦小，低眉顺目，对着我们很谄媚，可我却能感觉到他体内藏不住的阴毒，他对匈奴皇族早已恨满盈胸，我们也是凭借大成的武功，探访了几个月才确认了这一点。
靳准对我们说，皇帝早已不问政事，盖剑圣把控了军队，因此杀盖剑圣之后杀皇帝很容易，杀盖剑圣很难，要把盖剑圣引入一个既没有军队救援、也不能轻易逃走的地方，这几乎不可能做到。我拿出了传国玉玺后，靳准眼中精光一闪，道此事有九分把握了。
胜算到底有几成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即使是以二对一，我们也没有信心打赢盖剑圣，事到如今，死战一场罢了。靳准把传国玉玺交给了盖剑圣，靳准对盖剑圣说，在洛阳的地宫内，不仅发现了传国玉玺，还发现了天子车辇和皇帝的龙袍，只是那些底层官员不敢擅动。盖剑圣听到这个消息后果然只带了少数随从迅速赶往洛阳地宫，而我和小夜，早在洛阳地宫等候了。
和杀钟离子一样，那是一场拼尽所有体力的打斗，在整整一昼夜的争斗中，我只牢记了两件事，躲开盖剑圣的剑气，用自己的剑气刺向敌人，而小夜只记了后者。那场战斗之后，洛阳地宫彻底坍塌，石墙被剑气切割成整齐的石块。盖剑圣就像那些石头一样，被剑气切割成了尸块。
当重伤的我背着伤得更重的小夜爬出已成一片废墟的地宫时，眼前是五万整齐列阵的匈奴骑兵，那个身体肥硕、面色苍白的匈奴皇帝在高处俯瞰着我们，旁边是一个面色阴郁的青年，后来我知道了，那个青年是匈奴皇子，匈奴皇帝要为自己的儿子清除所有的危险，而靳准，他想借助我们的手除掉盖剑圣掌控军权，再借助匈奴皇帝除掉我们，至于向匈奴皇族报仇，那是他第三步的计划。
我们高估了靳准对匈奴皇族的恨意，却低估了他对权力的渴望，于是陷入了死地。
一开始我和小夜仍奋力突围，一批批的匈奴骑兵死在了我们的剑气之下，不知道我们消灭了多少敌人，可能是几百，可能是上千，可当一根长矛刺入小夜后心之后，我改变了方向，我背着小夜的尸体，口中低吼着冲向那个匈奴皇帝所在的地方，就死在这里吧，死在这荒草丛生的洛阳城。
到了这时，我又想起了那传说中的剑仙，如果我有了剑仙的威力，师父就不会死，小夜也不会死，天底下很多人都不会死。可就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剑仙，也不会理会凡人的悲欢吧，搏命求生，这是凡人的宿命。
周围匈奴人的士兵发出疑惑的声音，我回复了些许理智，顺着他们的视线瞥向天空，有一道白光从蜀山方向而来，浩浩如龙，光芒之盛使天上的太阳黯然失色，那白光冲向高台，当所有人缓过神来之后，才看清那匈奴皇帝的胸口上插着一支古朴的长剑，和我，和小夜的剑很相似，五万的匈奴兵，爆发出一阵阵的惊恐声，混乱着溃散而去，我看到那个匈奴皇子在高台上大吼嘶叫，而我脑中只想得到说书先生说过的一句话，剑仙有御剑术，可千里取人头颅。
五
很多年以后，天下依旧喧嚣不宁，我建了蜀山的第一座道观，小夜就葬在道观后，师父的衣冠冢也在。我也收了徒弟。有一天，他从外面跑回来，兴冲冲地问我：“师父，天下真的有剑仙么？”
我望着窗外蜀山的苍茫云海，回答道：“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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