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林琼在手术室外等自己的丈夫，她焦急又害怕。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门缓缓打开，医生摇了摇头，说：“准备后事吧！”“准备什么后事？”“我们无能为力了。”医生面无表情地说完， 向走廊那头走去。
林琼听到身体里紧绷着的一根弦，嘭地一声断裂了。
不一会儿丈夫明顺被推了出来，他全身覆盖着一块雪白的布。林琼慢慢挪过去，突然用手去扒拉那块布，一个护士拉住她，另一个揭开给她瞅了一眼。
林琼使劲跺着脚，扬天大哭，像轰隆隆的雷鸣。
明顺的几个兄弟带着明桃明开姐弟俩就是这时候赶过来的。他们看看永远闭上眼的明顺，又看看哭得撕心裂肺的林琼。嘴巴里嘟囔着：“早说不能让你进门，瞅瞅，还真是能害人啊！”接着又是哥啊弟啊的几声干嚎。
十岁的明桃恶狠狠地瞪了林琼一眼，突然开始闷声抽泣，身体上下抖动几下，靠着墙滑下去蜷缩成团，五岁的明开看着姐姐哭，也跟着哭。
林琼这才止住了哭声，走到明桃身边，想要伸手把明桃拉起来，却被她一下子甩开。
林琼心里是有些惭愧的，但更多的是悲痛和无助。“走吧，小桃，咱带你爸回家。”她往前走了两步，再一次向明桃伸出了手，眼泪扑梭梭掉了下来，快速覆盖掉了尚未干的泪痕。
时隔三年，林琼送走了第二任丈夫，她心里灰扑扑黑洞洞一大片，这下她这个克夫的名头更加根植于旁人心里了。
02
明顺的后事办完，他的兄弟们就上门了。
说现在明顺不在了，他们得把他留的根养大。明开现在才五岁，到结婚生子还有一二十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又说正好有一户人家没女儿，那家条件好，明桃过去能过好日子，最后又说，反正林琼跟明顺也没个一儿半女，趁年轻，她可以再嫁。
他们甚至体贴地说，留在明家嫁人不大好，过几天，她收拾下东西就可以回娘家了。
林琼听出来了，他们这是想要以留下明开为由，霸占明顺的房产，再把林琼和明桃赶出去。明桃和明开都不是她的孩子，谁离开她都可以，这个理由说出去，也没什么不妥。
林琼跟明顺有结婚证，那就是明桃姐弟名正言顺的妈，不管明桃姐弟喊不喊她，这都是事实。她跑到镇上问了，只要她不主动走，她就能做明桃姐弟俩的主。
晚上林琼问明桃：“想不想去人家家过，然后跟弟弟分开。”明桃坚决地摇了摇头。“那好！”林琼说：“我知道了。”
林琼照常给明桃姐弟洗衣做饭，该下地下地，该做家务做家务。一直等到明顺过了五七。明顺兄弟又开始把提过的事儿拿出来讲，并且有强势的逼迫之意。
林琼把结婚证拿出来，说她一天没改嫁，她就是这个家的主人，谁也不能把她赶出去，没她允许，也不能带走明开，送掉明桃。
明顺的兄弟互相看一眼，摇头笑了笑，这个女人真的是有毛病，用这种没有根基的倔强和虚张声势的强硬吓唬谁呢。
老公不在了，孩子跟她没血缘，她留这里不就是个笑话吗，明家的事儿跟她有一毛钱关系啊，该嫁人嫁人，该生娃生娃，真是没事找事。
03
林琼谁也没说，但她下定决心要留下来，替明顺把他的一双儿女养大。
林琼娘家兄弟姐妹六个，她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一个。从小干活最多的是她，挨打最多的也是她，被所有兄弟姐妹排挤，就好像她不是这个家的一员。
林琼背着篮子去割猪草的路上都在想，为什么自己生在这样的家庭，有这样的父母兄弟姐妹，又为何她还愿意这么隐忍的活着。她想过死的，只是最后又没了勇气，她一边哭一边安慰自己，有的人来世上是享福的，有的人就是来受罪的，她就是受罪的那一个。
那天她背着日常相伴的篮子，往河中心走了几步，就被不停翻腾的河水吓住了，她转身一步步又退回到岸上。衣服湿了，眼睛也湿了，连那颗她看不见的心也好像湿漉漉的。
她没打猪草，还弄湿弄脏了衣服，满脸皱纹的爹用树枝打了她，佝偻着身子的娘在一旁不停气儿地拱火，和她同住过一个子宫的兄弟姐妹一边跟着说她的不是，一边大声嘲笑。
林琼那次没有哭，她觉得哭挽救不了她自己，还会让他们觉得她不服气，假装懦弱，然后挨打更多。
她不哭，从此以后，在家里受了欺负她就没再哭过。
十六岁那年家人给她定了一门亲，她知道自己可以脱离这个家时，跑到野地里哭了一场。不是难过，而是高兴，有一种即将要解脱的轻松感，眼泪就那么夺眶而出，她边哭边笑，就好像沿着一条黑暗的洞穴，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抑制不住兴奋。
04
她等啊盼啊，却等来了未婚夫意外去世的消息。
她只见过他一面，一个白净清瘦的男孩，眼睛里都是单纯。她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地就没了。
如果可以，她愿意用她的命换他的。
他的眼睛里曾装着她的希望，如今就像一阵风一样，陡地全散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又有人跟她提亲，她没看清那个人的脸，但她跟媒人说对方同意她就同意。
她终于嫁了，离开了原来的家。
出嫁那天，她一身大红，母亲嚎哭着送她出门，看她默不作声，走向前低声告诉她，她也要哭几声的，这是规矩，她偏不哭，她也哭不出来。
新婚几天后，她后悔了，那天她应该大哭一场的。她觉得是自己的固执让她再一次跌进了黑暗中。
她男人家暴。
这在她生活的那个地方不是很稀奇，打老婆的男人大有人在，但没像她男人这样粗鲁下手又狠。
他把她按在地上，用皮带抽，抓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有时候还会用烟头在她胳膊上胸上烫。
她以为在娘家的日子已经够难熬，却没想到地狱分很多层，一层更比一层折磨人。
她又想死了，却发现自己怀了孩子。
她跪下来求他，说不要打了，再打孩子都留不住了，他才住了手。
黑夜里，她抱着自己流眼泪，没敢哭出声，怕惊醒了他和他骨子里的暴虐。
林琼不明白，为何又是她。在娘家被欺负，嫁人了还要被虐待，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05
男人出事那天，林琼跟他在一起。
他开着借来的拖拉机去拉麦，却把拖拉机开到了路边的沟里。他没了命，林琼没了孩子。
林琼没回娘家，回不去，也不想回去。她在男人的家里生活了一年多，有人给她介绍明顺，她毫不犹豫改嫁了，她竟然在明顺眼里看到了熟悉的单纯。
很像那个她没嫁成的男人，有着同样的陌生的温暖。
明顺也是丧偶，他亡妻是在生儿子的时候大出血没的。他一个人带着儿女又当爹又当妈地过了几年。
家里条件一般，而且有两个孩子，再找对象不大容易。
媒人试探性地跟林琼说，嫁给明顺，要做两个孩子的后妈，她确定做好准备了吗。林琼一口答应，说后妈也是妈，孩子有妈，我有娃，有什么不确定的。
明顺是个老实的男人，不善言辞，但对林琼好，就是那种林琼从未体会过的好。
他跟她说话都是商量的口气，还会在看她干活累得出汗时，心疼地让她歇歇。
别说打她，明顺一句难听话都没跟林琼说过。
明顺有时候躺在床上叹气，说有点儿对不起林琼，让她嫁过来就吃苦受累，帮他照顾孩子照顾家。
他哪里知道，林琼一点儿也不觉得苦，她现在的日子甜着呢。有明顺这么一个知冷知热又尊重她的丈夫，有漂亮健康的孩子，还有让她觉得安心的家和足够养活四口人的地种着。
她觉得自从嫁给明顺，她一下子从寒冷的冬天钻了出来，如今的日子全都是明媚的。
06
林琼嫁过来的时候，村里人就说过，说她是个命硬的女人，克夫。这话他们也明目张胆地对明桃说过，就好像是心疼她，为了她好，这让明桃一直不喜欢她。
林琼不会跟一个孩子计较。她不但对自己的丈夫明顺好，对他的两个孩子也特别关心。好吃的挑出来给他们姐弟俩，自己吃差的。有钱了也是先给他们买新衣服，身上那件衣服泛白了还一直穿着。
平时明桃上学，放学了就在家里带明开玩，林琼也就让她帮忙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重活从不让她伸手。
林琼知道，村里有些女人经常让孩子分担重活，干不好，不是打就是骂。林琼有过这种经历，她绝不让明桃姐弟俩过这种日子。她不但不打骂他们姐弟，还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俩小家伙。没妈的孩子已经够可怜了，总不能让他们觉得家里都没了温暖。有时候明顺因为一件小事责骂他们，林琼还在旁边极力阻止。
但明桃还是不喜欢她，尽管明顺说过很多次，林琼嫁给他，她就是他们姐弟俩的妈。但明桃固执地不同意，还跟明开说：不要喊那个女人妈。
明开很听明桃的话，她不让喊妈，他就不喊，跟着明桃称呼林琼：哎，那个谁。
但林琼一点儿也不生气。
明顺的病查出来的时候，明桃开始怨恨林琼，她觉得别人说的话应验了，林琼果然是能害人的人。他爸爸好好一个人，怎么说病就病了，还这么严重，竟然住进了县里的大医院。
明顺下葬那天，明桃当着村里人的面，跟林琼哭闹，说都是因为她，她爸才没了，让她还她爸爸，让她滚。林琼知道，那都是她的叔伯挑唆的，她低着头一句话没说。
07
知道叔伯要把她送人，明桃真的害怕了。明开才五岁，把他留下无论跟谁，日子都不会好过。
明顺活着的时候，他兄弟家的孩子时不时欺负明开。明开跟明顺一样，脾气好，又有些软弱。
明桃躲在黑暗里哭，林琼都听到了。
她有过太多苦难，是明顺在她生命里照进了光。尽管他不在了，但那光还在。这光温暖了她的前半生，她不希望他的孩子过黑暗或者更黑暗的生活。
林琼豁出脸面，跑去明顺的几个弟兄家闹，说她不改嫁，也不能把明桃送走。这两个孩子她来养，不需要叔伯们操心。
明家的男人觉得她是个疯子，女人觉得她无理取闹。
早晚要滚出这个家的，搞这些名堂做什么，明桃和明开是明家的孩子，怎么安排是他们的事儿，她没有资格过问。
林琼躺在地上打滚，哭喊着讲理骂人。
明桃牵着弟弟的手，看着林琼的样子，哭了。她跑过去扑在林琼身上，大声喊着：妈，你起来，你快起来呀，妈！然后对着站在身后的明开吼叫；“小开，快叫妈呀，这是咱妈，咱俩叫妈，咱就有妈了，有妈就有家，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林琼颤抖着身子坐起来，一手拉着明桃一手拉着明开回了家。
往后的日子，林琼带着他们姐弟俩过日子，生活虽然有些艰苦，但却也很幸福。
后来明桃姐弟长大结婚，林琼六十岁的时候，他们非要给她办一场盛大的生日宴。林琼穿得干净整洁，坐在中间的位置，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
林琼从来没跟明桃说过，他们母子三人到底是怎样安稳在村子里生活下去的。
明顺兄弟并没有心软，而是她主动献身村里的混混，受了他的威胁，谁也没敢再往外赶过林琼。
但林琼不后悔，为了唯一给过她温暖的那个男人，让她死都心甘情愿。如今她替他把孩子带大了，而且带得很好。她想到地下见到明顺时，跟他说下辈子她要早点儿遇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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