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爸爸得的肺癌。查出来那年,长女甄晓雅正读大学,二女儿甄晓静读高中,长子甄一鸣读初中,甄晓雅最小的弟弟妹妹上小学。
甄晓雅还记得那是一个初冬的黄昏。是的,她的爸爸总爱在这个时候出现,每每此时也是甄晓雅最快乐的时光。甄爸爸会带她吃好吃的,有时侯是学校附近的饭店,有时候远一点,最常去的地方是父女俩都喜欢的全聚德。甄爸爸是一个吃饭速度极快的人,但是跟甄晓雅在一起,他会慢下来,他看着甄晓雅吃自己只是偶尔动动筷子。
甄晓雅的记忆永远定格在了那个初冬的黄昏。那天她已经吃过晚饭,随便陪着甄爸爸在校园里四处溜达。就在父女俩个说话之间,甄爸爸突然停下脚步咳了起来,那是一种连续不断的咳嗽,喘不过气儿来的咳嗽……走在前边的甄晓雅也只好停下来回头去看父亲,昏黄的路灯下甄晓雅依然能看见甄爸爸因咳不出而憋成紫红色的脸庞。甄晓雅紧走过去俯下身习惯性帮父亲捶打后背,一边又关切问道:好点儿吗?你去看医生了吗?……咳做一团的甄爸爸终于缓过劲儿来,甄晓雅看着甄爸爸慢慢直起腰,他把手从捂着的嘴边拿开,有些喘吁吁地说:没啥事,又到和平医院体检的时候了,顺便看看就行!
少不经事儿的甄晓雅知道爸爸有咳嗽的老毛病,只是觉得那天的确咳的比以往严重一些。其实,连甄爸爸自己都不以为意,他的身体壮得象铁塔,从来不带感冒发烧的,何况按周岁他才44。马上就要体检了,顺便治治咳嗽,也许连液都不用输,顶多吃几片药拉到!
但那,却是甄晓雅最后一个温暖的黄昏:她的父亲在体检中查出癌症晚期!连家都不让回—-马上住院!拿出甄爸爸春天体检拍的片子一看,当时的肺部已经出现阴影儿,医院却没能及时发现。癌细胞的扩散速度是极其惊人的。如果春天时治疗及时,还不致于有生命危险。半年后的癌细胞其实已经扩散。后来,甄晓雅母女回忆:就在那年夏天,甄爸爸老喊腰疼,出差回来第一件事儿就是趴在床上让甄晓雅小妹小弟在他宽厚的背上踩来踩去,其实就是不好的征兆,可是谁会去往坏处想!
医院立刻通知甄妈妈亲自来医院。开始时她不想来,她并不认为甄爸爸得了什么大病。甄妈妈了解甄爸爸,别看他长得像个大老虎,屁股上打个针都吓得两腿哆嗦,稍微点儿的头疼感冒,就罐头水果地让她伺候他,甄妈妈总笑话他娇气。甄妈妈以为,这次,甄爸爸又是耍赖,所以她不想来,再说家里一堆的家务和庄稼活儿,还有最小的两个孩子需要照顾,实在是脱不开身。
最终,甄妈妈还是来了。甄妈妈这一走就是八个月,直到甄爸爸最终救治无效,最终,其实就是回家等死!
人刚到和平医院,医生就向甄妈妈宣布了甄爸爸肺癌晚期的噩耗!当时的甄爸爸看上去依然铁塔一样结实,这怎么可能!她不相信!医生用铁的证据让她终于接受了这一实事儿,甄妈妈说她是哭着从医生房间出来的。即使如此,她还是时不时去医生那儿,她想听到好消息,仿佛,甄爸爸生杀予夺的大权全部落在医生的手里,医生让他死他就得死,医生让他活他才能活一样!然而,转身面对甄爸爸的时候还要装作没事儿的样子。整个病期,甄妈妈就是这样地装着,装着,她只在背地里哭,没人的时候哭,水房里哭,洗手间里哭……,擦干泪水依然还甄爸爸一个笑脸,但是那红肿的眼眶已经引起了甄爸爸的怀疑吧!甄爸爸一次次逼问她,他的病是不是很危险,是不是没救了。
“哪儿啊,晓雅她爸!你这不是一天天好起来了!”甄妈妈摁着自己的难过安慰他。
甄爸爸相信甄妈妈的话,因为看他的样子哪里像个病人,所以他仍然不以为意,他仍然不认为自己的病很严重!而已经深知内情的甄妈妈却眼睁睁看着甄爸爸,看着甄爸爸一点点衰弱下去。她看着甄爸爸一次次忍受病痛的折磨,同时又满怀期望地一次次鼓励甄爸爸……此时此刻他们变了一对儿并肩作战的生死战友。
甄爸爸根据病历上的数据,用土豆削了一个圆:削出来的大小象鹌鹑蛋。他把数据弄错了,厘米看成了毫米。他看着这鹌鹑蛋大小的土豆松了口气儿,并且拿给甄妈妈看:你看,就这么点儿!其实甄妈妈知道他看错了,何止这点儿,甄爸爸肺里的肿瘤足有鸡蛋那么大!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他的淋巴,甚至骨头!甄妈妈强咽着泪水连声附和。并且安慰他“晓雅她爸,好好治吧,争取早点儿出院,孩子们还在家等着咱!”甄爸爸和甄妈妈相互称呼的时候总是用甄晓雅的名字。这是甄晓雅身为长女的荣幸吧,大妹甄晓静多次提出抗议,但是习惯是不好改的,他们最终也没有相互称呼:二雅儿她爸,二雅儿他妈!的确,作为长女,甄晓雅比其他弟妹享受了更多的父爱,甄晓雅回忆起爸爸,永远笑眯眯的样子,从来不冲他们姊妹五个发火。她想,爸爸真的是一个特别慈爱特别慈爱的父亲,不象妈妈,有火儿了会发出来!唉,叹口气她又想:这或许也是爸爸生病的主要原因!不爱抑或不会发脾气,永远的一副笑模样,对孩子们更是放纵到溺爱。她总觉得与弟弟妹妹相比,作为长女的她得到的更多一些,因为父爱,不是用物质用金钱可以衡量可以买卖的!
因为一个错误的数据,坚定了甄爸爸病好的信念。他特别配合地遵从医生的治疗方案。是的,他多么想早点儿好了,他早腻歪了医院的味道,他想家里的南瓜米米,他想家里的玉茭面饼饼!一次次进行化疗,满头浓密的黑发残酷地掉个精光,露出了婴儿般白白的头皮。头发顽强地又长了出来,象甄爸爸甄妈妈求生的欲望。但是,没几次,初生的绒毛便再次掉个精光。头发长了掉,掉了长,一如他们夫妻二人求生的欲望,一次次挣扎着,翻滚着!
化疗,象一把双刃剑,在破坏癌细胞的同时也破坏人体的正常细胞。甄妈妈看着自己的丈夫,看着丈夫的身体迅速地衰弱下去。病房在一栋楼,进行化疗的地点在另一栋楼。甄妈妈就看着他,看着他一开始还健步如飞地上下楼步行着穿过甬路去化疗,到走起路来气喘吁吁上下楼越来越艰难!直到再也站不起来,直到转院到光华中医肿瘤医院,那是没救了的癌症患者最后的集中营。名义上是进行中医治疗,其实谁都明白,更多依靠的是杜冷丁,吗啡之类止痛药暂时缓解身体的疼痛。
但是在和平医院,虽然在没人的时候甄妈妈哭个不停,此时她依旧相信癌症患者奇迹般好转的神话会福临到甄爸爸身上!甄爸爸走路越来越艰难,甚至从床上起来都变得吃力的时候,她安慰他:
“晓雅他爸,这正常,你想啊,化疗还杀死很多好细胞,毕竟,癌细胞是杀死了,对吧!”
甄妈妈把甄爸爸从床上扶起来,鼓励他:
“晓雅她爸,我扶着你,你得多动,越不运动身体越不行!”这个时候,甄爸爸已经虚弱得没力气自己个儿站立,情急之下甄妈妈发明了一种办法:她在前边,甄爸爸在她身后,甄爸爸的双手放在她的两个肩膀上,甄妈妈走一步甄爸爸便跟着蹭一步!其时,甄爸爸大腿根部的淋巴已经癌变,皮肤溃烂。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儿上。但他听甄妈妈的话,一步步蹭着。
为了分散对疼痛的注意力,甄爸爸和甄妈妈还独创了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喊口号,唱红歌!就这样,甄妈妈在前面走,甄爸爸双手放在甄妈妈肩膀上跟着走,口里喊着“一——二——一,一二三——四!”喊完了再来一遍“一——二——一,一二三——四!”喊累了,接着唱红歌!与病魔抗衡的声音里绝望与希望并行不悖!
奇迹并没有福临甄爸爸。最终,他再也站不起来了,疼痛却如影随形日夜折磨着他,从前非常嗜睡的他再没能完整地睡过一个安生的夜晚。一开始还在妻子面前顾忌自己做男人的尊严,疼痛来了的时候使劲儿咬着牙,牙龈都被逼出鲜血来。后来就是闷闷的哼声,甄妈妈实在看不下去了:
“晓雅她爸,实在不行就喊出来吧,喊出来好受!”
甄晓雅去医院探望甄爸爸,她曾经亲眼看着:甄爸爸坐在病床上,大腿根部癌变的淋巴顶破表层的肌肤,护士用镊子把里边的坏死组织连夹带撕扯出来,无法愈合的伤口象小孩儿张开的嘴巴……甄爸爸木然坐着任凭护士撕扯,仿佛那条腿不是自己的!他疼吗,他有直觉吗!看着这一幕甄晓雅忘了哭:我仅仅看到过一次,而妈妈呢?甄晓雅不敢想下去!
癌细胞在迅速扩散,肌体各处传来的疼痛终于让甄爸爸彻底崩溃。什么都不再顾忌,他放肆地叫喊:
“疼——啊!”这声音传出病房在楼道里徘徊缠绕,挥之不去!每个周末甄晓雅都会去和平医院探望爸爸,到最后,形销骨立的甄爸爸,曾经漂亮的丹凤眼,眼珠子凸凸着象要挣出眼眶,甄晓雅知道,那是直视病魔咬牙切齿与其抗争的结果!
而甄妈妈,也终于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她看着自己的“天”一点点、一点点黯淡了下来,直至一片漆黑……
甄晓雅跟甄晓静姐俩忆起当年,忍不住眼眶酸涩:现在想来,爸爸走后的四五年时间,妈妈的眼睛每天都是红肿的!身体也一下了出现了问题!但是,她是坚强的,她终于还是挺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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