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之外

【一】

趁防守不备，柳阳翻过皇宫的红墙，潜入深宫。

皇帝的寝宫旁，柳阳躲在一角，趁门口的宫女别过头，举刀便刺。

推开寝宫的门，一个身着龙袍的十五岁少年，正坐在金碧辉煌的房间角落，静默地看着柳阳。

【二】

此刻，银国的当朝皇帝墨筠本该早朝，按理说应是坐在龙椅上，而非待在寝宫。

柳阳一惊，他本想躲在这里，等墨筠回来再动手，却不想这人居然压根就没有出去。

清早的太阳渐升渐高，高过了红红的宫墙，便透过雕花的窗棂，将花影披在墨筠的身上。

柳阳想杀的这个人，只消上下嘴唇一碰，就能将他全家满门，尽数灭口。

而他则是那场灾变中唯一的幸存者，心中了无牵挂，就是搭上这条命，也算了结了心愿。

他闪身到墨筠眼前，未及动手，便听到对方不慌不忙地反问他：“你是来杀我的吗？”

柳阳将刀架在墨筠的脖子上：“狗皇帝！拿命来！”

“原来你们都是这样评价我的么？”墨筠轻声道，“也罢，动手吧。”

雪亮的刀刃抵在颈部，一点血丝缓慢地渗了出来。

“陛下！”

门外传来了一声尖叫，焦急的脚步声靠近门扉，外面的人一边喊着一边敲着门。

【三】

“爱卿平身，何事如此惊慌？”

江贤低眉颔首，跪在墨筠眼前：“臣罪该万死，门外宫女遭人暗算，陛下……”

“无碍。”墨筠不动声色地提了提衣领，将颈侧的擦伤遮了遮，“朕已知晓，不必惶恐如斯，退下吧。”

“臣告退。”

直到门外脚步声远了，墨筠才松了一口气：“出来吧。”

柳阳从床头小桌的后方站了出来。

“那么，刺客先生，”墨筠淡声道，“现在，你可以动手了吧？”

“你为什么救我？”

“不为什么。”他笑道，“我不过是觉得，你应该不是坏人。”

这一句话，却像是戳中了柳阳的痛处。

“呵呵……我不是坏人？”

“嗯。”

“那你当初……为什么杀我全家！”柳阳怒吼着，拿着刀冲了过来，把墨筠按住，刀却只是定格在半空。

他当年从柳家逃出来的时候，也是墨筠这般大的少年。

不知为何，总也狠不下心来。

“嘘……小点声音，让他们听见的话，我也救不了你。”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刺客先生不杀我么？”墨筠笑道，“如果不杀，能否帮我一个忙？”

“你一个草菅人命的皇帝，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何故找我帮忙？”

“但是啊，我一直被困在这宫墙之内。”墨筠垂下眼睫，“我还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江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四】

平康五年，皇宫中来了一名刺客，但是除了当朝皇帝墨筠之外，没有更多人知道这名刺客的身份，也没有人知道，皇帝与刺客，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约定。

当晚，墨筠将宫女和侍卫全部支走，寝室门外，几乎无人来往。

虽然不知道柳阳是怎样避开防备森严的皇城守卫的，但至少，墨筠还是在约定的时间见到了推门而入的“刺客先生”。

柳阳沉着脸，低声道：“你说过的，只要我带你出去，你就会告诉我当年柳家灭门案的始末，对吗？”

年青的皇帝只是淡然：“刺客先生怎么这么着急，先带我出去转转，不好么？”

墨筠浅笑，脱去龙袍，换上了柳阳带来的、打着破布补丁的旧衣服。

换好衣服之后，墨筠似乎对自己这身行头心满意足：“你看你看，我现在这样，是不是像极了平民百姓啊？”

柳阳总算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十几岁少年该有的模样。

就像是自己当初，每逢过年，收到父母赠与的新衣时的喜悦。

柳阳晃了晃袖中的小刀：“可说好了，我现在可是随时都能杀了你，若是敢耍什么小聪明，别怪我不客气。”

墨筠笑道：“我当然不会这样做。而且，刺客先生，我是很信任你的。”

柳阳转身，看了看窗外的过道，确认空无一人：“走快点，跟上来吧，要不然被发现就完了。”

窗外过道的红墙一角，裂开了一块缝隙。柳阳将那缝隙一拨，便是一个恰能过一人的洞。

墨筠跟着柳阳躲开了守卫绕过了几段路，顺利逃出了皇宫。

他从来没想过，曾经把自己困在皇宫里的高高的红墙，原来也有被自己突破的一天。

银国都城的夜市，灯火阑珊。

“刺客先生，那个被人扛在肩上的是什么？”

“那是扁担。”

“你看那个人端着一只空碗。”墨筠指着角落的一个乞丐。

柳阳低声道：“他没有钱买吃的了。”

“我知道。”墨筠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小块金子，恭敬地递给了那个乞丐。

“刺客先生，”墨筠转向柳阳，“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吗？”

“有，只是……”柳阳的眼神飘到了洒满星星的天上。

“不用担心，钱不是问题。”

“……”

墨筠从来没有见过夜市是什么样的，那些小吃冷饮，虽然不及皇宫里的丰盛，但是一到街上，不知为何，却突然别有一番风味。

也许是因为民间做法与皇宫的不同，抑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墨筠刚吃完一碗荔枝膏，紧接着又点了一碗热面。

“你还真不忌口，”柳阳托腮看着墨筠，“胃口倒是不错啊，小皇帝。”

“你真不吃？钱不是问题，我请客……”墨筠笑道，“哇！这个面也太好吃了吧？放的什么佐料……你真不尝一碗？”

“我可没你那么闲。”

“嘻嘻，我啊，就是想在这里多待一会。”他拿着筷子，又夹了一口面。

“一会回去，你该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吧？”

“刺客先生，我已经记好路了，”墨筠一脸纯良地笑道，“下次你就直接在皇宫外接应我吧！”

柳阳惊得一拍桌子：“你还想有下次！？”

墨筠却还是笑得像个孩子：“刺客先生，你若不答应我，可就没有人能告诉你当年的事了呢！”

【五】

一来二去，墨筠对这条潜逃出皇宫的暗道，也算轻车熟路了。

他从小就被安置在宫里，唯一一次离开皇宫还是坐在父皇的腿上外出巡游。

所有的百姓争相前来围观，渴望一睹当朝帝王的风采。他们欢呼着，父皇只是挥手示意，他们便兴奋异常。

大概，这就是红墙之外特有的热闹吧。

然而父皇驾崩得突然，墨筠只记得那一天举国哀悼，披麻戴孝的自己也就没有了依靠。

墨筠登基时，也只有十岁。

自那之后，他就彻底失去了出宫的自由。

每天被江贤安排在寝宫。拨浪鼓、糖葫芦，想要什么，只要是皇宫里拿得出来的，他都可以得到。

但是他最多也只能在四面皆是深红宫墙的院子里散散步。晚上坐在院子里，倚着红墙，数一数星星，数困了，又回到他那金碧辉煌的龙榻上睡觉。

抬头看着四四方方的天空，飘着白云的四角湛蓝，被方方正正的墙红色圈起。红墙之内身着黄袍的人，却分明像一只井底蛙，除了一块蓝天，什么都没有。

那时他只觉得红墙高啊，仿佛什么都透不过来。墨筠也曾站在墙旁发呆，幻想着若是攀一缕阳光就能翻过红墙，是不是就能获得自由……

红墙之外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

【六】

清晨，墨筠正躺在龙榻上，睡得香甜。

这个时候，江贤应是不会再来烦他了。此时正是早朝的时间，江贤也会在皇宫里代替他处理政事，一夜未阖眼的小皇帝也该睡一觉了。

江贤也觉得，这小皇帝越长越大，也就越来越不听他话了。

他身为宰相，是看着墨筠长大的，现在看来，近几日开始，墨筠似乎是自己有主意了。

江贤揉了揉眉心，低下头继续阅览着手中的奏折。

墨筠起床的时候，并没有发觉江贤似在谋划着什么。

直到那天晚上他潜逃出皇宫的时候走错了路。经过一个角落时，听到了江贤的声音。

【七】

柳阳抱臂立于宫墙附近，看着墨筠越墙而出：“哟，小皇帝，你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准时啊，刺客先生。”墨筠歪着头，微笑着看着柳阳。

“说吧，今天又想吃什么？”

“上次回去的时候，我看到那边，”墨筠一边走着，一边指着一个方向，“就是那个冷元子，我没见过。”

“走吧。”

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带着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看起来像极了出来逛街的兄弟。

较以前熟悉了，柳阳偶尔也会和这小皇帝聊些闲话。

“现在倒好，你活得倒是逍遥自在。”柳阳嗔怪道。

“反正一时半会也死不了，那我不得活得有点乐趣嘛。”墨筠笑道。

柳阳买了一碗冷元子，递给墨筠时还顺便问道：“不过，那天我来时，怎么没见你早朝？”

“没什么，他们会替我把一切都准备好的。”

“他们？”

“对啊，就是那些总敲我门的臣子们。”墨筠说着，舀了一勺冷元子吃了两口。

街上人群熙攘，闪耀着灯火的店家还在吆喝着自家招牌。

墨筠拿着勺子，舀起一个冷元子放到柳阳的手里。

“尝一个嘛，挺好吃的！”墨筠笑道。

冷元子滑到指间，又凉又粘，立刻将柳阳的思绪从九霄云外拽了回来。

柳阳犹豫再三，还是决定问出来：“莫非……你没有实权？”

“刺客先生，这个问题，还是要等到我玩尽兴了，才能连同所有你想知道的答案一并告诉你呢。”

“这……也罢。”

“既然如此，换我问你一个问题吧，”墨筠沉下声音，“这天下的百姓，当真都如这里活得那么滋润吗？”

“……”

似乎是被问到了不愿提起之事，柳阳不语。

“刺客先生，我说过，我希望你能带我去看看我墨家的江山全貌。是我自己想看，不论它现在被我治理成什么样子。”

墨筠低着头，沉声道：“我话都说到这里了，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你很早就知道，它会变成什么样吗？”

“我一直知道，但我只是想亲眼看看。”墨筠撂下勺子，“放心好了，我承受得住的。”

身后，小贩的一声吆喝打破了如霜的冷然。

柳阳站了起来：“小皇帝，今天就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走远路。”

“嗯。”墨筠低头把碗推到一边，向柳阳露出一个微笑。

但是他的眼里并没有笑意，柳阳看得出来。

【八】

“小皇帝，我最后再问你一遍，”柳阳郑重地看着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百姓的真实生活，你确定要看吗？”

“嗯。”墨筠笑道，“其实，我心里也早就有数了。”

两人路过夜市的时候，墨筠没有再留下来买这买那。

事实上，逛夜市的人，大多是当地的富豪贵族，换做平民百姓，也不过是偶尔逢年过节才会出手阔绰些。

然而现如今，种下的农作物本就收获不多，却还要被官府的走狗敛去一部分作为税钱，多数百姓已是吃不饱饭。

难怪，在夜市里，也偶尔会见到一两个讨饭的乞丐跪在角落里，捧着一只残缺的碗，想讨一点残羹冷炙。

柳阳注意到，尽管墨筠似乎并不想表现出什么，却也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头。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墨筠淡声道，“是我的错。”

“……”

“果然啊，我终究还是不能像父皇那样，做一个人人称赞的好皇帝……”

“小皇帝，回去吧。”

“刺客先生，你知道是谁一直怨恨着你吗？”

“什么？”

“是江贤啊……”墨筠低头，“五年前，我刚刚登基，什么也不懂，也什么都看不懂。江贤说，那些奏折由他负责审阅，我只要批红就好了。”

“然而在那之后我才知道，因为我的一笔文书，好几大家族被抄了家，一家老小尽数抄斩……”

“难道说……”

“我注意到了，这之中，有一个名门望族是威胁到江贤掌权的，其家主甚至多次弹劾江贤。这个家族，正是柳家。”

“……”

“我知道你会怎么想，刺客先生，”墨筠淡声道，“我不过是江贤手里的一只傀儡，等到我哪一天没有用了，他就会把我毁掉，然后亲自掌握这江山。”

柳阳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小皇帝，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昨天我来得晚了些，你知道我遇见谁了吗？”

墨筠顿了顿，但没有让柳阳接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江贤，他在和别人商议关于我寿辰宴的事。”

“他说，我现在越来越难以掌控了，所以打算寿辰宴之后就立刻将我处理掉。刺客先生你知道吗，这个江山，很快就要易主了。”

“然而可笑的是，我自幼便活在江贤的手中，不论是权力还是命，红墙内外没有一样是真正属于我的。所以我什么都做不了。”

“相反，他若是想杀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做得到。”

“你知道我在说话时很少用‘朕’，因为我本就不经常用这种方式来自称啊，在江贤面前，我本就一无所有。我不是什么银国皇帝，我甚至连工具都算不上。”

“我不过是江贤手中的一个——快要过时的玩物。”

柳阳静默地看着墨筠，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再过几天——正月十六——就是我的寿辰宴了。我不想死在江贤的手上。”墨筠淡然道，“刺客先生，我说过，我是很信任你的。我只对你放心。”

墨筠严肃地看着柳阳，那是柳阳第一次在墨筠的眼里，看到一份只属于皇家的执着与坚定。

“我把所有我能知道的事都告诉你了，所以，请帮我这个忙吧……”墨筠拉住柳阳的衣角，“求你了，刺客先生……”

【九】

平康六年正月十六日，银国皇帝墨筠在寿辰宴结束当晚，于寝宫之中遭刺客暗杀，享年十六岁，谥号银哀帝。

刺客逃逸，至今未被缉拿归案。当朝宰相江贤篡权，改国号为梁。

自此，银国的亡国之君哀帝的帝王生涯落幕，银朝也随之结束了它那三百多年的寿命。

这红尘人间，终是易了主。

红墙之外，江山依旧。

【十】

“刺客先生！”

街市上，扛着扁担回家的柳阳闻声回首，一眼便在人群之中看到了蹦跳着挥手的墨筠。

柳阳顺势走了过去：“还记得吗？这叫扁担。”

“当然记得。”

“其实我当初也没想到计划会进行得这么顺利。”墨筠笑道，“你把我带走的那天晚上，江贤居然立刻就宣布了银国皇帝驾崩的消息，丝毫不拖泥带水。”

“是啊，看来那家伙是早有打算。”柳阳应声道，“只不过他可能压根没想到把你带走的不是他安排的人，而是一个恰好路过的刺客。”

柳阳随手从扁担里挑出个馒头递给墨筠，那是他买回去作为晚饭的吃食。

墨筠接了过来，便听到柳阳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依我看啊，大梁的统治，早晚也得玩完——不过，你真不打算把你的江山夺回来？”

“都是大势所趋。就算夺回来，也不过是苟延残喘。”墨筠淡然。

“这些权谋之事，我已经不想再去了解了。”

“也对。”柳阳轻声道，“回家吧，小皇帝。新身份用的可还适应？”

“还好还好。”墨筠笑道，“至少，总算是能看看，这红墙之外的天下有多大了。”

柳阳注意到，墨筠的眼里，终于有了笑意。

风吹过耳边，呼啦啦的声音里，斜阳照耀着不远处红墙围成的皇宫。

夜市快要热闹起来了。

红墙之外，红尘正好，山河入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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