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鞋匠是我儿时的邻居,家中四处可以随意翻进去,但还是安着一扇门。门是用劈过的木条再用铁丝箍在一起而成。家里有他爹,他哥和他哥儿子,他老婆和他的两个儿子。顺带还养着几头牛。他爹是个老酒鬼,跟我爷同岁,每每碰见都醉的东倒西歪,连拄的一根木棍有时候酒醒来都找不见。每次醉酒嘴里都骂骂咧咧,逢人便骂我把你个狗日的。谁也不跟他爹计较,儿时的我们也会躲的远远的。
他爹死的时候,死在里院子里自己盖的一间泥胚子房里。他还有个二哥,成了家分了出去,光景还行,但很少跟他们来往。他二嫂是从外地嫁过来的一个势力女人,说话妖里妖气,让我打小心生厌恶,竟然也自称自己为佛家弟子。但这个女人也确有过人之处,无师自通会画些油彩画。他爹卧炕不起的时候就做好了棺材,他二嫂提议在上油漆之前在上面画点吉祥的东西。在农村但凡做些有利祖坟的事儿,一大家子都会欣然同意。空闲时我每天都会啃个馒头蹲在他们家崖头看看那个女人到底要画些什么。最后成型的时候着实让我为之震惊,竟在两侧的棺材板各画了一条龙,在头顶的棺材板画了一个火绣球。这不就是二龙戏珠嘛。虽然没有栩栩如生,但是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这么花哨的棺材,还是让村里的闲人们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嘴瘾。说什么的都有,恶俗的,嘲笑的,讽刺的,但还是嫉妒的多一点。埋他爹的时候,连一碗热饭生前都没怎么给他爹端过的二嫂,哭的最凶,鼻涕都快垂到大腿面上了。他爹三年纸烧完,从此过年去接先人,他二哥一家子一路,他们自己一路。
再说他大哥吧,从我记事起他大哥右腿就跛着,有说患小儿麻痹后遗症的。有次去他们家玩,他大哥正坐在炕上检查膝盖,我莽撞地冲进去,看到的那一幕让我头皮发麻外加恶心。膝盖正中有一个指头粗的窟窿,不时的往外化脓,他大哥拿这个破棉布在擦拭上药。抬头一看到我便把我轰了出来。他大哥有个儿子,比我大好几岁,严重口吃,小学没念完便辍学在家游手好闲。听村里人说他大哥的老婆生下儿子之后没多久就跑了,那时候我就知道肯定是嫌这一大家子也太穷了。他爹死了之后他大哥就搬进了他爹生前的那个土坯房,炕上铺着一张竹席,再无褥子之类,被面也是用小碎布一块一块缝起来的。常年四季烧着炕,屋里很浓的一股烟屎味,他爹和他大哥一直抽老旱烟。
修鞋匠叫建成,也天生残疾,左腿比他大哥跛的厉害。反正从记事起就知道他会骑自行车,后来还换了摩托车,每次收摊回家要上一段小陡坡的时候都要喊他两个儿子去后面帮他推车,有时候看到我也会喊我。因为有这样一个邻居,每当我们家谁的鞋子穿破了都会拎到他们家找他给补补,当然不是免费的。他一直在我们那个小镇上摆摊,靠着这个营生养活着一大家子。
他老婆是个憨厚且极度没话的人,见到谁都是呲牙一笑,家中的脏活累活基本都是她在干。对,他老婆有点智力障碍。我们村山头有股泉水,直接拉水管引到了村里,每家每户的饮用水都是泉水,自来水只用来洗洗涮涮。泉水接到村里有个集中的放水处,每天早晨放水的时候也是我们村人最集中的时候,大家都挑着大大小小的水桶来排队接水。他老婆那时候生完第二个儿子哺乳期的时候来挑水,在排队的间隙,她的奶水湿透了她胸前的一大片衬衫。大家都投来了异样的目光,她还是呲着牙对着每个人憨笑。小山村总不乏一些游手好闲的青年,不,应该是流氓。他们围着她指手画脚,有说有笑,并舔着脸说要吃一口,满脸的淫笑。那几张脸就这样深深刻画在了我七八岁的脑海里,到现在回家碰见他们还会觉得膈应。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抚养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冰雪聪明,二儿子跟了他母亲。
建成在我读大学的时候,仅凭一己之力,愣是在我们那个小镇上买了一个院子,从此无事再不回村里。也是,他们一大家子在我们村是异性,再加之家境贫寒,受尽了冷眼。我大四的时候他大儿子也考上了大学,他二嫂竟在村里标榜是她的功劳,是那两条龙显了灵。村里人对谁家的孩子能考个大学,都极力推崇,尤其是他儿子,传的更是凶。以至于教育自己的儿子都是,你看人家建成的后人,家里那样子都能考上大学。
建成估计也深出了一口气,终于儿子不会像他一样修鞋度日。我比他儿子大几岁的缘故,小的时候他儿子给我当小弟,我带他玩儿。前两年过年回去他儿子还老找我玩儿,聊些大学生活,说他一直在做兼职,我只说你要好好干。按理说建成也总算在儿子身上看到了希望,奈何无常的总是狗日的生活。
在去年的时候,建成突然查出肝癌晚期,并在短时间内死了。对于这种结果,村里人说法不一,有说建成是自杀的不想拖累大儿子;也有说建成是累死的。总之建成是死了。村里的闲人也终于是又有了可以说很长一段时间一个闲话,为此在巷子阴凉下争的眼红脖子粗。
再回到家的时候,那个院子跟二十年前无异。不过院子里再没有那些个人和那几头牛,只剩建成大哥独自靠坐在土坯房门口晒着太阳吸着老旱烟。毛坯房的烟囱里在七月份的天气里依旧冒着一缕青烟,无风的时候,笔直的徐徐升入蔚蓝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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