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严肃的问题突如其来,显然被人刻意安排过,只是出现的时机相当别扭,却又自带一丝政治正确的必然性,若非深思熟虑,还真不好回答。你算不算得上随机应变,无从判断,但你大概一定早有所虑,所以像在等着有人开口提问那样,有板有眼地作出了一番论述:
“说实话,我认为公司最大的问题不在生产,而在人力资源。在公司的多次高层会议上,我也谈过类似意见,但是没人响应。当时您也在场。我觉得一直以来,人力资源缺乏系统化的管理,没有设身处地帮助骨干员工作好职业规划;政策也多治标不治本,太过注重人力资源的短期效益,导致整个公司年龄结构扎堆,生产关系中的矛盾不断涌现,士气也时常受到冲击。
“在这种情况下,要我说,即便生产管理出了什么纰漏,大部分原因也可归结为人力资源管理短板。当然,如果要追究责任,生产一线难辞其咎。但是从根上,若不对人力资源管理的方式和理念做出调整,各种纰漏将难以杜绝,并且不只是会发生在生产管理中,其他各方面也会如此。久而久之,落入一种顽固状态就不那么容易纠正了。
“我对人力资源管理没有偏见,完全是出于客观看法。就从基层了解的情况而言,分配制度上也存在不少问题,任人唯亲、拉帮结派的现象并不少见。也许每个组织或多或少都有同类困惑,但一般也能产生某种平衡,不会总是偏向一边,而长期忽略弱势群体的利益——可弱势群体通常又都是那些埋头苦干的人。
“另外,我从未提起过的是,公司的财务管理也不完善。关键是各位业务副总无法接触财务数据,尤其是对各自分管那部分的系统数据。您知道,财务是要为经营生产决策服务的。如果看不到财务数据,各位副总该如何决策呢?
“……”
你的嘴像被洪水突破的堤坝,一股饱受压抑的意见流喷涌而出,冲得她瞠目结舌,仿佛眼前的你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小生,而是一位针砭时弊的政客。尽管你语气颇为和缓,但的确字字诛心——你多半是在反抗什么——那也太明显了。
她当然明白你在反抗什么,但姜还是老的辣,默默听完你的讲述,她只淡而无味地笑了笑,说:
“我基本了解您说的情况了,”稍作停顿又继续,“其中一部分有历史原因,另一部分则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个人更关心整体效率,至于细节的关系,放手未必是坏事。当然喽,我也意识到人力资源主管能力偏弱。”转而习惯性地抚慰你,但只字不提财务管理一事:
“慢慢调整吧,您的逻辑性很强。”
“我没别的意思,既然您问起,就直说了。”你一面为自己的多言解释,另一面脑子里想的全是与董事长有关的事,“若有不妥,还请您多担待啦。”
其实你还想补充,人力资源管理可不只是主管的事,而是系统问题,更是她总经理的事。但此时多说无益,也就到此为止了。
“都是工作交流,您能直言,我感激不尽。”
回想起来,你可能还是太情绪化,太急于想早点出发,所以才有很多事惹得你心烦意乱。仔细一想,有许多话,你根本不必说,即使要说,也不必如此激进,但话到嘴边,你硬是没控制住。你也听说过,总经理会向一人询问另一人如何,当回到同事间一了解才知道,她也问过另一人你这个人如何——那种挖坑的技术还真是娴熟呵——等说的人说完了,心里才后悔自己多嘴。
在她面前,你从没说过如此大一堆废话,扭头一看真是毫无意义。
算了,过去就过去了,你并不想再为自己的冲动找借口,干脆直截了当地说:
“如果可以,我想九点前出发。”
“好——的。”
你突然很讨厌那两个字。“好”字被拖得那么长,像在犹豫不决似的,而“的”字又吐得那么清晰,一声部发得那么标准,重音几乎百分六十偏向了后部,就像个大人物故意弯腰接见你,你却对她的心思怎么也猜不透,但又不得不含笑迎合她,而正当你迎合时,她又转而对你失去了兴趣。
无论如何,总经理的回答是权威的,你的报告也终于可以展开了。于是,两人一边翻阅你带去的文件,一边交头接耳。一旦进入工作状态,之前的猜疑又隐匿得无影无踪。你们时而凝重地表述,时而轻松地交谈,时而在稿纸上写写画画,时而又在电脑上查阅资料,像两个中学生在讨论课后作业那样,绞尽脑汁也要找出问题的确切解答。
直到总经理“啪”的一声把资料本合上,时针已经滴滴答答地指向了九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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