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下)芥川龙之介
就在几分钟后。我忽地感到某种威胁,下意识地睁眼四下张望,不知何时那姑娘已经把座位挪到了我旁边,正在折腾着要打开窗户。但那沉重的玻璃窗却似乎不大容易打开。那布满皴裂的脸颊愈发红了,不时地吸鼻涕的声音夹杂着微微的喘息,急促地传入耳朵来。当然这对我来说,无疑也能引起几分同情。但现在列车眼看着就要钻进隧道口,暮色中两侧山坡的枯草被夕阳照亮,明摆着正越来越向车窗逼近过来。但小姑娘却执意要将关得好好的窗户打开—那理由我实在不能理解。
不,在我看来,那姑娘简直是心血来潮。所以我心存恶意,几乎是在祈祷那事情永远不要成功似的,冷眼旁观着姑娘用长着冻疮的手想要扳开窗户,在跟窗户苦苦格斗。之后不久,就在火车发出凄厉的轰响冲进隧道的同时,姑娘想要打开的那扇玻璃窗到底砰地一声落了下来。顷刻间,从那个四方的空洞涌进融化了的煤灰般的黑色空气,变成令人窒息的烟,濛濛地充满车厢内。本来就咽喉不舒服的我,来不及用手帕捂住嘴,就已咳得几乎喘不过起来。然而小姑娘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我的样子,她从窗户伸出头去,任黑暗里的风吹着两鬓的头发,只管朝着火车行驶的方向望去。
当我望着这煤烟和电灯光里的身影时,车窗外渐渐亮起来,如果不是窗外涌进来的清冽的泥土,枯草和水的气息,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的我,肯定是要劈头骂姑娘一顿,然后让她把窗户照原样关上的。然而那时火车已经安稳地滑出隧道,正在通过一个夹在长满枯草的山与山之间的、贫穷的小镇边上的一处道口。道口附近乱糟糟地挤着些寒酸的茅草屋顶和瓦屋顶。唯一的一面也许应该是道口夫摇的发白的旗子在暮色中懒洋洋地荡着。终于出了隧道了,我想—--就在那时,我看到稀稀落落的道口栅栏的外边,三个红脸蛋的男孩子肩并肩地并排站着。他们有如被这阴沉的天挤压了似的清一色地个子都很矮。三人穿着的衣服颜色跟这个小镇边缘的风景同样惨淡。
他们仰着脖子望着通过的火车,一下子齐刷刷举起手,稚嫩的喉咙又尖又高,拼命地迸发出毫无意义的喊声。然后就在那一瞬,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的姑娘,高高地扬起长着冻疮的手用力左右挥动起来,顷刻间大约五六个颜色如暖阳一般令人心动的橘子,从那几个目送火车驶过的孩子们头顶啪嗒啪嗒落下。我不禁屏住了呼吸。之后一刹那我一切都明白了。小姑娘恐怕是正在去帮佣的雇主家路上,把怀里揣着的那几只橘子从窗口投出去,是为了犒劳特意来道口送行的弟弟们。
染着暮色的小镇边的道口,小鸟般呼叫着的三个孩子,和那纷纷落下的橘子的鲜艳的颜色--这一切在车窗外转瞬即逝。但那光景却在我心里烙下了印记,清晰得近乎戚切。而在那之后我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明朗情绪涌上心头。我昂然抬头,注视着小姑娘,仿佛她变了个人似的。姑娘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我前方的座位,还是那布满皴裂的脸,埋在那嫩黄色的毛线围巾里,抱着大大的包袱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三等车厢的车票。那时候我终于有短短一刻,可以将那莫名的疲劳和倦怠,以及那不可理解的,卑俗的,无味的人生,暂时忘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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