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某个初秋的早晨。
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站在没有太阳的灰蓝色海边,一脸倦容。
没日没夜的火车开了两天,一声尖利的鸣笛刺破晨暮,鱼群一般的人从车厢里一涌而出。
他来不及吃早饭,转了两趟公交,又在离海最近的地方绕了一大圈路,好像整整走过了三个秋天,终于靠近了这片海。
心像牵着一根线,跟着海水冲向岸边。提起来,又落下去。
仿皮的外套已经皱得不成样子,绿色格子的衬衣领子浸了一层油渍,牛仔裤裤脚上方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泥印,肮脏得像一幅地图。
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他就想来深圳闯一闯,只是刚毕业就找到了不愁温饱的工作,暂时忘了去大城市闯荡的念想。
几个年轻人挤在十几平米的房间,七拼八凑购入了三台优良的电脑,两辆永远马力不足的电瓶车,开起了一间很小规模的软件公司,不分白天黑夜的工作。
工作了五年,仅有的两辆电瓶车报废了一辆。
一个寻常不过的冬天下午,他们挖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三个人表情平静地收拾细软,只等一个人憋足力气,轻轻地说一句;“散伙吧”,便头也不回地分家散伙。
是啊,追求的时候好似探宝,多苦多累都忍得,得到的时候也知道是一颗宝石,却也不过是一颗宝石,也加不了一丝温。
即便这样,他也没有忘记深圳。
为了道个别吧,跟过去的自己道个别,他想。
第二章
发现他的尸体是第二天。
早起打渔的农家乐老板看到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躺着,在海浪冲不到的地方,走近才发现人已经没了气息。惊慌失措,跑回四五百米外的家中叫家人打电话报警。
警察在沙滩上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立起了蓝底白字的招牌——请在安全区域内游泳。
虽然,他看起来既不像在深海里游过泳,也不像因为疾病暴毙——更像是连续加了三天两夜的班,叫也叫不醒,深沉得失去意识。
警察随即通知了他的家人。几个小时后,死者母亲和媳妇出现在了事故现场。
母亲在飞机上就眼泪绵延不绝,看到儿子尸体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一次是用尽力气的号啕大哭。手随着哭声微弱地颤抖,嘴里念念有词:“我就说他不能游泳,他从来没游过泳,我早告诉过他,我早告诉过他……”
每一滴眼泪都像哭出了五脏六腑。
媳妇倒是神色淡然,沉静地站在一旁,警察问一句,她答一句。
“知道他为什么来深圳吗?”“知道。他说最近工作太累了,想出来散散心,我天天加班也请不到假,他就自己过来了”。
“他在深圳有没有朋友?
“应该没有,他没说过在这边有朋友”。
说完拿出来准备给丈夫换上的衣服,一件刺着小花的浅蓝色衬衣,一件灰色的套头毛衣,一件做工精良的毛呢外套。
第三章
夜幕降临。警察离开了现场,母亲太累了,风尘仆仆赶来又哭了一天,此时正靠在随身的背包上打盹,风一停又醒过来。
媳妇坐在沙滩上愣神。
海风刮得脸生疼,她拿手搓了搓脸,眼里空无一物。
空气冷得像冰。他突然走过来捧住了她的脸。
她兀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哈哈,我就知道你没有死。你妈妈在路上还怪我,说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出来,不该让你去游泳,现在好啦,我就知道”。她的笑声像银铃,像海上飘荡的精灵。
他宠溺地看着她,“嘘,我当然没死啦,我在做梦,你在我的梦里呀。”
她紧紧地抱着他,柔声说道,“我现在觉得好踏实,我们吵了好久的架,现在终于合好了,而且好像永远也不会吵架了,哈哈”。
他不说话。
黑暗中,两人依偎在一起,海浪也停歇了一般,海安静得出奇。
第四章
“嘣、嘣、嘣……”,鞭炮声整耳欲聋,烟雾缭绕,空气里都是鞭炮燃烧留下的火药味。母亲坐在老旧的桌子前记账,陈艳萍50元,郑三姨100元,五妹100元……
她的悲伤并没有比得知儿子死亡的时候多多少。两个苦命人,日子总要过下去。现在两个人都走了,留下她孤零零一个老人,其中的苦能跟谁说呢?
席间,客人还是忍不住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起来。
“唉,听说她儿子去海边溺水死了,新媳妇悲痛欲绝,哭着哭着就晕了过去,再叫就醒不来了。可怜了老年人,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早说两个孩子八字相冲,在一起没有好结果,现在的年轻人,根本就不听你老人家说的话。”
老人并不说一句话。巨大的孤独笼罩在头顶,又沉重得从天上掉下来,化成淅沥沥的雨。
天色阴沉。
雨霹雳巴拉地打在遮雨的黑色塑料布上,打在坐在靠近塑料布边缘的椅子上吃饭的人身上,支撑塑料的四根木棍牢牢地插在砖头堆砌的小洞里。
霎时,宾客散去,鞭炮炸裂的红色碎纸片踩在地上,一地狼藉。
第五章
女孩从睡梦中惊醒,从床上跳起来。
掀开窗帘,阳光顷刻洒进房间。
天气清朗,她屏住呼吸,感觉自己好像从深海一直游到了海面,明亮的阳光下,绯红的脸上印着浅浅的细纹。
无云,无雨,早上的风清冽甘甜。
窗外,楼下住户经营的小面馆人来人往,老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鲜绿的菜叶掩在面中。客人把提前打好的泡菜也倒进汤里。一口面条一口汤,发出每一口都是生活的满足。
她朝房内望了一眼,摊开电脑桌前两张2013年开往深圳的火车票,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候鸟初鸣,岁月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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