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娘家在江汉平原北部的一个周姓大村。村子分东.西两头,居住人口近千人。村子前面有一条河,河上有两座小桥。河水绕着村子缓缓的流淌,一群群小鱼在河里游来游去。村子里三五户人家合用一艘木船,木船是每家运送农物的得力帮手。船身是用木头做的,船身刷满棕色的桐油。
外公经营自家做酒的漕舫。外公精通中医穴位,会刮痧。在缺医少药的年代,免费救治了村里许多人。
外婆娘家是江汉平原东南边缘梁子湖畔边上一个高姓的村庄。当年战乱,外婆和她的母亲,妹妹逃难途中失散了。逃避到周家村得遇外公家的收留。解放后,外婆回娘家寻亲, 曾外婆已经去世了,姨婆嫁在当地,没有儿女。我小时候经常去姨婆家小住。
外公外婆不抽大烟,也不赌博。省吃俭用积攒的钱都用来购置田地。解放前,村子里的大部分田地都是外公家的。土改的时候,村里干部跟外公说:“大叔,把你划成地主可以吗?”外公不识字,一辈子也没有害人之心,也不懂地主成分的意思。村里干部怎么说就怎么办。土改运动开始后,尽管没有遭遇打骂,但是每天都要站着开会作检讨。当年家里请的做酒师傅还偷偷帮助过外公家,村里受过外公外婆恩惠的人从不为难他们。只是当年地主成分的帽子一直压着全家人。
外婆信佛,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吃斋。每年正月初一就一整天不吃食物只喝水。外婆待人处处慈爱和善,从不斤斤计较,凡是她能帮到的都有求必应。小时候记得我家每年都有乞讨的老婆婆在家里住几个月。有孝昌的,安陆的,因为家里受灾出门讨饭。晴天外出乞讨,雨天就在我家吃饭。外婆常常跟我们说:盆里挪米,碗里挪饭,可少不可无。外婆的思想影响着我们,每当门前有人乞讨,多多少少都会给点钱,从不会让人空着手离开的。
母亲是共和国同龄人,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母亲的童年记忆离不开两件事,一是劳动,二是饥饿。
母亲12岁时外公去世了。外婆是裹着小脚的,不能下农田干活。舅舅喜欢喝酒,经常喝醉。舅舅离婚后和外婆住在一起。两岁的女儿(和我母亲同龄)被前舅妈改嫁带走了。两个姨妈早已出阁,大姨家的大表哥只比我母亲小五岁。最小的姨妈(我们喊伯爷),五岁时得了小儿麻痹症。初小毕业后学缝纫手艺,在大队里帮人做衣服挣工分。伯爷脾气刚烈,18岁吃斋学佛,终生未嫁,是在家居士。母亲勤劳踏实,身体也好。初小毕业后,白天在生产队出工,晚上跟着伯爷学缝纫。母亲学手艺时稍稍有点差错,就会被打骂。正是在伯爷的高压下,母亲小小年龄就学的好手艺。
为了照顾姨婆,母亲21岁那年远嫁100多公里外的江夏。
我奶奶是外婆的堂妹,我爷爷成份不好是富农。我父亲兄弟三个,当年爷爷去世时,大伯17岁,么叔49天。当年大伯因为帮奶奶抚养我父亲和幺叔。订婚的女方要求结婚后分家,大伯坚决不同意,耽误了婚事,一直未娶。
父母亲婚后相敬如宾,没有分家。我家土房子外墙上金黄色正楷字《毛主席语录》是父亲亲笔书写的。父亲在建筑队当绘图设计员,母亲在大队里做衣服挣工分。听外婆讲,父亲温文尔雅、待人亲和,下象棋的棋艺村里人称赞有加。外婆是三寸金莲,大约三天才洗一次脚。父亲经常帮外婆洗脚,剪指甲。
1972年姐姐出生,养育到一岁时过继给独身的伯爷做女儿。姐姐遗传了母亲的嗓音,楚剧唱得非常好。1974年正月.75年冬月哥哥和我相继出生,才弥补了姐姐不在父母身边的想念。姐姐称呼父母叫叔叔和姨,我们也跟姐姐一样称呼。
可是好景不长,在我出生后不久,父亲生病了。我两岁时奶奶去世。1979年受尽病痛折磨的父亲离开了挚爱的亲人们!姐姐七岁、哥哥五岁半、我三岁半。小时候的记忆中父亲走后。母亲把自己穿的红色绿色的棉袄用墨汁染黑,外面穿着青色的衣服。当年的母亲年仅30岁。
父亲去世时,大伯、幺叔都未娶亲。母亲四处托付别人做媒,娶了大妈。大妈当年还带了跟我和哥哥一般大的一双儿女嫁过来。第三年,幺婶(是我外婆娘家村里的侄女)进门。当年为了帮幺叔和幺婶做结婚穿的呢服,母亲连续熬了几个通宵才做完。
母亲一手操办完大伯、幺叔的婚事后,我们家分家了。那个年代没有幼儿园,母亲去帮别人做衣服时带着我和哥哥。农忙的时候,母亲一个人在田里干活。 哥哥在家带着我帮母亲做饭,哥哥年纪小,踩着小板凳在灶台边做饭。我们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守孝三年后才搬回外婆家。
母亲和伯爷在镇上的菜市场边上做了间近二十个平方的木棚子开裁缝店。前面做门面,后面隔了个小厨房,旁边隔了个房放两张床。厕所就去隔壁大修厂里面。有时候雨下大了,排不走的雨水禁漫到屋里。我们一家五口人蜗住在这个冬冷夏热的木棚子里近三年。
外婆和舅舅、表弟住在村子里。农忙时,母亲就回村里帮舅舅做农活。外婆家最远的农田离村子有四里路。收割时母亲天不亮就去田里忙活,等着舅舅吃过早饭后带饭到田里帮忙收割。可是爱喝酒的舅舅经常喝醉。带给母亲的饭菜都是脏兮兮的,喝的水也都摔没啦!又饿又渴的母亲经常喝河里的水,饿着肚子把田的活忙完了到傍晚才回家。后来我们能够帮忙母亲做农活才好转一点。
每年清明节,母亲都会带着我们回家给父亲扫墓。那个年代交通不方便,每次半夜起床坐火车辗转几次车,下车后步行六里路响午才能够到家。回家后母亲都要去姨婆家帮姨婆清理家务,我们走的时候顺便接姨婆来外婆家小住。
1986年菜市场搬迁,我们家的木棚子拆了。伯爷在供销社门口摆摊做衣服,全家租住在别人家,不久我们家又搬了一次家,搬到表哥家。
表哥在政府部门工作,帮忙我们家在镇小(当年叫张洋小学)边买了块地基做房子。做房子的时候,母亲手上没有多少钱。表哥帮忙赊欠材料,还借钱给我家做房子。当年帮我家做房子操了很多心。帮助做房子的施工队,是父亲朋友的侄子从江夏带来的。母亲在家做饭招待做工的师傅,表嫂经常给母亲打下手。姐姐初二下学期辍学在家帮忙做小工。房子做了近40天,终于完工了。腊月我们终于搬进了新家。外婆和舅舅表弟也搬到镇上和我们一起住。我们家没有钱做门窗,二楼的门窗是用布挡着的。第二年我们家的门窗才全部安好。做房子欠的债,好多年后才还清。
做房子那年我上四年级,家里实在没有钱给我们做学费。邻家哥哥帮我们用木块钉的长方形木盒,两边钉的布条子背在肩上,木盒上面可以揭开,盒子里面铺好旧棉衣。暑假我和表弟卖冰棍儿挣学费,我们到街上、粮店、车站,穿街走巷买冰棍。刚开始买冰棍在街上碰见同学,我就低着头匆匆走过。时间长了,也就已经习惯啦。一直到上初中都是我们自己挣学费。
90年代初,女孩子学门手艺是很体面的事,家境挺好的才会送自家孩子学手艺。我家每年都有几个徒弟学艺,江夏老家的两位表姐还特意到我家来当学徒。家里一直都希望我回家学裁缝手艺,可我自小都不喜欢这门手艺。初二上学期我辍学了,母亲为了让我散散心,送我回江夏大伯家玩了一个多月。送我回家的路上,母亲给我讲了很多往事。我也渐渐体谅母亲的不易。
当年我学艺的时候,家里特意招了一位跟我同龄的女孩子一起学手艺。我们俩同吃同住,好的像一个人似的,我也渐渐不再抵触学手艺了。好多年后母亲提起我辍学的事,都是愧疚的,都会觉得对不起我。
1993年腊月的一个晚上外婆摔了一跤,第二天早上去世了。外婆的意外离世我们大半年都不能够接受,总觉得外婆没死,是走亲戚家了。外婆刚走的那几年,母亲经常会去外婆坟地。
家里孩子们渐渐大了,各自的主意也多了,矛盾也多了。我们有时候不听话惹伯爷发脾气了,家里经常争吵。母亲跟我叹苦的时候就说我们小时候她还好过一些。家里每天都有十多人吃饭。母亲白天打理家务,还要忙家里做衣服的活,吃过晚饭累了就睡。半夜两点钟就起床忙做衣服的活,每天如此。我半夜醒来,总是看见母亲在灯下忙碌的身影。
母亲性格刚强,就是这样在生活的重压下默默的承受着。母亲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只上过乡里的初小,可心中自有她的为人处世道理。从小母亲就教育我与人为善,万不得以,莫与人争,退一步海阔天空。与人方便,是与己方便。这点软而硬的态度也传给了我。无论什么事只要过得去就行,任何事可以将就,但不能超越我己划好的底线。遇到过份的人或事,我可以不恨你,但也不会原谅你。母亲把她的性格和习惯都遗传给了我。
我们兄妹四人一天天长大成人,然后都各自成家。为自己的小家奔波而忙碌,在母亲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少。
2002年母亲生病了,姐姐为了给母亲治病花了不少钱。每年大年初一都照常营业。只要听见别人说外地有名医可以治疗母亲的病,立马租车带着母亲去看病。自己经常顾不上吃饭。母亲生病的那些年,姐姐学会扎针,自己照顾母亲,还要经营店里的生意。姐姐为了给母亲治病,倾其所有钱财。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姐姐手上只剩几十块钱过年。
母亲生病期间,她是一个非常注意不给别人增加负担的人。只要自己能够动,自己生活上的事从不假手别人。我从来没有给母亲洗过一次衣做过一顿饭。
母亲生病后最放心不下的是伯爷。去世的前一年为伯爷手工制作了20多双单鞋和棉鞋。伯爷的脾气不好,不怎么受人待见。现在年纪大了,伯爷的脾气以经改变了很多。在我们小的时候为了我们的成长,也吃尽了苦。
2006年3月6日,受尽病痛折磨的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母亲去世时不到56岁,在世没有想过一天的福。我可怜的母亲是多么留恋尘世间她的子孙们,带着满腔的不舍,离开了这个让她受尽苦难的世界。佛经书上说虔诚地念佛能够帮助母亲脱离苦海,往生极乐世界。母亲去世的三天,我们兄妹像机器人一样没有眼泪,各自安排母亲的后事。嘴里和心里不停地默念佛号,虔诚的为母亲祈祷。念佛是当时唯一能够支撑我们坚强的信念。我们把母亲送回江夏老家和父亲安葬在一起。下葬那天,村里的老少都来送母亲最后一程。
当年看着母亲被人愈抬愈远,那种永无相见的绝望和彻心的冰凉感觉让我对生命的体验是残酷,是无奈,是悲哀。
网友评论
你的身上有你母亲很好的遗传,你一直在践行着她的作风。
你已经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