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
“……”
“你的基本信息我们已经了解，之所以询问是给你一个机会，但你这个态度很不好，连名字都不肯说吗？”
坐在对面负责提问的警察摘下帽子挠了挠头。头发不短，大部分已经及耳，用手一拨露出了数不清的白头发丝，看样子有四十岁了吧，那个中年警察，也不知是生气还是泄气，又或者不只是生气或者泄气，总之停顿了很久，叹了口气。
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中年警察已经站在他的身边，手慢慢向他伸过来，他吓得闭上了眼，动了动手想要护着头，才想起早带上了手铐，于是在手铐金属的撞击声中静默着，等待那一巴掌。
“你别害怕，我们警察是不会施暴的，我问你什么你就说嘛，坦白从宽，争取人民的原谅！”那只手只是在他的肩上拍了拍。 他还是一抖。睁开眼又闭上的瞬间，遥远的画面凑到眼前。
那是他第一次挨打，在校门口。 是个夏天。 下了晚自习已经是半夜，天上一点星星也没有，甚至找不到月亮 ，天空像是呼吸不畅，被厚重的云层闷得很黑。反倒是学校与街道的衔接处亮得很，像个小小的夜市。卖夜宵的夫妻，买夜宵的情侣，吃夜宵的闺蜜都挤在一块儿偷偷议论着对方，或者大肆讨论着化妆品的牌子又或者不动声色的秀一下脚上的新百伦新款，滔滔不绝。
他没有钱吃东西，也没有人口若悬河，就算这两样都具备，他也没有东西可以夸耀。他宁可踢着一块石头四处跑，直到把它带回家，以庆祝自己与世界又一天相安无事的相处。他是个怪人，大家都这么说。 石头却被一双脏兮兮的鞋子踩住了，既不是匡威，也不是安踏，只是一双普通的破球鞋。当然，他是不知道那些牌子的。球鞋的主人，是个自称学校老大的胖子，老大是自封的，没有人和他抢，时间久了，大家也就默认了。
“小子，装的一副清高的样子给谁看啊！几班的？叫什么名字？”
“……”
“妈的，老子问你话呢，你这什么态度？找死？”
老大说起话来总把嘴撅向一边，眯着眼，像是抗战时期躲在山上的土匪。当他鼻青脸肿的回家后，他那个小学毕业的爸爸又把他揍了一顿 ，他疼得咬破了嘴，其实他始终不是个勇敢的人，是因为着相反的原因才始终沉默，大概说话会比挨打更疼。
第二天他站在办公室里，听他爸理论：“我儿子从小到大我都没舍得打一下……”的时候，他哭了，书上说的咬住舌头就不会掉出眼泪来都是假的，并没有用。穿着蕾丝碎花裙，烫着爆炸头的教导主任答应了他爸一切无理的要求，包括赔偿。可能就连他那个爸爸都知道，在一个管理松散，毫无成绩，生源不济的高中，学生退学对校方是一件可怕的事。
“先让他冷静一下吧，我跟他聊聊。”
“好的，王队。” 年轻的警察退了出去，“王队”，就是那个中年警察看了他一眼，深深叹了口气。这是他第二次叹气。
“兄弟，我知道你命苦。……” 听不清后面说了什么，他只记得命，只相信命。 他的命是真不好。 要不然，高考的时候也不会坐在老大前面。老大踢他凳子的时候，老师也从旁边经过过，可这都是命，他怎么敢说！高考失利，他那个爸总算松了口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是命不好。命不好，还去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咳咳，李林同志，既然你不愿多说，那我们就直接说案子，根据我们掌握的信息，你高中辍学后就一直跟着这个包工头，也就是说你跟那几个人早就是工友，但你们好像一直没有什么交集，那你为什么突然就和他们熟起来甚至配合他们作案呢？”
“不要怕，你有什么困难跟我们讲。”
沉默之外，他摇了摇头。 不是没有困难，是没有配合。 灯光刺眼的很，这大概不是节能灯吧，又或者，根本是团火，烧的空气燥热。他闭上眼睛以避免额头的汗珠滑进眼角，而眼皮却像抹上了亮片，黑暗中有一闪一闪的光，像刚才正对他的那盏白晃晃的灯？不，不像。这是他躺在大通铺上一睁眼就能看到的那个白炽灯灯泡，他记得那个破宿舍里，这盏灯因为漏雨坏了好多次。 那天晚上雨不大，但他在灯下的影子里还是漏进了一滴又一滴浑浊的雨水。那两个人一进来就踩到了他的影子，他抬头望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 “走，小子，带你赚大钱去！” 他是从来不开口的，何况是对这些人，所以拒绝，是一件难事。工地上，他是一个瘦小的工人，面对那些穷疯了的人，除了听之任之，别无选择。其实沉默，早就包纳了不拒绝。 他死活都不肯接那把刀，站在富丽堂皇的珠宝店门口怎么也不肯进，磨得发毛的衣袖在这样的情境下显得有些可笑。
这大概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反抗。他的样子有些可怕，微低着头，眼睛却向上死盯着高他半个头的那些人，额头上深刻的抬头纹与汗水滑下的轨迹垂直。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反抗了，因为反抗，却让他成为了抢劫案的从犯。
“我说最后一遍，请你端正态度！”差不多所有人都对他失去了耐心，他们开始相信穷凶极恶是他的本质，相信他生来便麻木而冷漠。
他睁开眼，躲避的汗水还是猝不及防的撞进眼里，杀的眼睛生疼。是的，他还感觉得到疼痛。他抬起胳膊，用镣铐连着的另一只也被顺带着抬了起来，然后一歪头，用衣袖擦了擦汗，衣服有点粗糙，但吸水性还可以。
可是好像没有擦干净，汗水流进眼睛后，又溢了出来，朝着脸颊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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