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芒果街

《芒果街上的小屋》是作者桑德拉·希斯内罗丝的成名作，书中的芒果街是美国芝加哥一个拉美裔聚居区，小女孩埃斯佩浪莎就住在芒果街上一个破旧、狭小、阴暗的小公寓里，她在这条街区上度过了少女时代的最后一段时光，用不那么成熟的理性思维和依旧保有的孩童的天真来打量、观察、思考着身边人和她自己的生活。

这是一本很薄的小书，由几十个不同的故事组成，以小女孩埃斯佩浪莎的口吻展开，构成了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中下层街区的一副浮世绘。故事有长有短，长的有两三页，短的只寥寥百字。故事是零散的，细碎的，平淡的，各自独立又互相联系，埃斯佩浪莎的眼睛就像一个移动的摄影机，扫过芒果街上一扇扇的窗户、一张张面孔，并记录下他们背后的故事和命运。

男人和女人，大人和孩子，富人和穷人，白人和棕色的人，不同的人物轮番登场，与埃斯佩浪莎的生活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同的人能从这些故事中读出不同的意思，种族歧视、性别歧视、贫富差距、阶层分化、社会暴力、文化隔阂……这是一本诗化的小说，语言凝练简洁、平静克制，而所讲的故事背后无不折射出深刻沉重、严峻复杂的社会问题。此书于1984年在美出版，时值20世纪后期美国高度重视种族歧视、族裔问题的文化背景下，一经出版便一炮而红，获得了极大的社会反响。

这本书很大一部分魅力在于文本释义的多样化，因为字面文本是这样的优美、简洁，如诗一般，而背后的语义又是这样的深刻、复杂，几乎是一段历史的缩影，形式和内容二元对立的极端对比之下，每个人都能从中读出属于自己的一段感触，找到触动自我的一份共鸣。

于我来说，贯穿整本书的一种情绪是“逃离”，那个小小的女孩，生活在芒果街，无法忘记芒果街，却一直渴望逃离芒果街，逃离身后这个丑陋而悲哀的红色小屋，逃离家人强加在女孩身上的种种桎梏，逃离社会对棕色人种的有色目光，所以她时而流泪，常常幻想，凝视远方。

“有一天我会把一袋袋书和纸打进包里，有一天我会对芒果说再见。我强大得它没法永远留住我。有一天我会离开。”

多么像一种气鼓鼓的发誓，被困在光芒背后的阴影中的小孩，困顿无奈，辗转无法，只得日复一日地提醒着自己，看啊，这就是你生活的世界，而你，并不会属于这里，要清醒，不要沉沦，终有一天，你会离开。

大概我们每个人在平静生活的某个时刻，都会有过一闪而过的刹那冲动。逃离北上广，逃离小城市，逃离职场，逃离家庭，逃离喧闹，逃离孤独，逃离身不由己，逃离爱而不得，要离开，要出去，这种声音时不时地会在心里回荡，从未沉寂。

很久很久之前，陶渊明写下《归去来兮》，“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同样是一种逃离，希斯内罗丝写逃离之前，平静下的焦灼，离开前的苦闷，陶渊明写逃离之后，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也许逃离是人之为人的本能，而这种本能在慢慢的衰落，随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勇气和意志。不管是希斯内罗丝，还是五柳先生，他们是幸运的，离开身后之路，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方。路看上去很多，但选择不易，迈步更难。大多数“埃斯佩浪莎”，也许终其一生都找不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你永远不能拥有太多的天空。你可以在天空下睡去，醒来又沉醉。在你忧伤的时候，天空会给你安慰。可是忧伤太多，天空不够。蝴蝶也不够。花儿也不够。大多数美的东西都不够。于是，我们取我们所能，好好地享用。”

愿我们终能抵达我们想去的地方。

逃离芒果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