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

她记不清楚在房间里待了几天了。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季节，窗外永远是黑暗一片。看不到任何光亮。她听说，这叫极夜，是这里特有的现象—太阳无法升到地平线之上，黑夜与白昼也变得无法分辨。她裹紧身上的大衣，走到窗前向外眺望，却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漫无边际的黑暗。

她搬到这荒凉的极北小镇已经三年了。三年。多么漫长的时光。她看着镜子中自己苍白的脸，怔怔地想起三年前。那时她青春年少，爱上了一个外地男人。两人热恋得难舍难分。她义无反顾地离开家乡，跟随着他来到了他生活的地方。最初，这里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新奇的。她喜欢厚厚的白雪，冰冻的河流；她喜欢和他手牵着手在雪地上散步；她喜欢房屋周围宁静美丽的白桦树—是的。他们的家在一片树林中，远离尘嚣，仿佛他与她是这里唯一存在的两个灵魂。她觉得这样很好。这是他们独一无二的世界，她喜欢。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常更早些。雪下得格外的大。先是唯一一条通往小镇外面的公路被雪封住了。然后，整个小镇贮藏的食物很快被吃光。小镇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饥荒。在饥饿的驱使下，人们不顾严寒与黑暗，纷纷出门去树林中寻找食物。树林里有野兔与松鼠；运气好的话，还能猎到山鸡。然而，周边树林里的动物很快就被捕杀殆尽，而冬天依旧漫长，人们依然饥肠辘辘。她早记不清上一次吃的是什么东西了。大概是从地窖里翻出来的半个土豆块茎。

他对她说，他要出去找食物。去更远一点的山里。那是唯一有可能捕到猎物的地方。

她担心地问他，你要去几天，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说，他会在三天之内回来。带着猎物。

保证？

我保证。他说。

现在她突然有些恐慌起来。她发现自己对时间已经失去了概念。她弄不清楚，自从他走后，时间到底过了多久。她觉得像是一辈子那么漫长，又仿佛只是一眨眼般那么短暂。她努力地回想，却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仿佛记忆也随着时间一起消失了。恐慌像一波波潮水涌上她的心头。她跌坐在地上，努力地掰着自己的手指: 一，二，三。。。然而这于事无补。她真的记不清楚到底几天过去了。她只知道他还没有回来。

她系上大衣，抖索着打开房间的门。黑暗中一阵强劲的寒风夹着雪花猛地向她扑来。她打了个寒战，几乎摔了一跤，可还是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渐渐地她的眼睛适应了这黑暗，她分辨出雪地与树木。雪地泛着蓝光。而树木是深黑色的，它们高大而静默地站立在蓝色的雪地上。她胡乱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知道该去哪个方向。然后她看到雪地上的一行脚印。那是他的脚印。她很确定。

她沿着脚印的方向继续前行。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发现自己来到了树林的边缘。她从未想过，这树林也是有尽头的。现在，她面前只剩下漫无边际的雪地。没有了树林的反差，雪地仿佛完全融化在黑夜里，模模糊糊是一片混沌。她一时间竟迈不动脚步。

突然，一条幽绿的带子浮现在天际。如轻纱，随意滑过黑压压的夜空。渐渐地那绿色变得亮一些，又亮一些—不同深浅的色调纵横交织，变幻莫测，仿佛群群鬼域精灵在翩跹起舞。这团冰冷的绿色火焰。它以一种奇幻的姿态在扭曲，拉伸，仿佛在试图点燃这永恒之夜。

她怔怔地望着这茫茫黑夜中浮现的奇异光芒，一种难以形容的感受涌上她的心头。这鬼魅般的绿光仿佛唤醒了一直沉睡在她心底的东西。她却说不清那是什么。在这绿色光芒的指引下，她又找到了雪地上的那串脚印。她继续向前走去。雪灌进了她的鞋子，冰冷潮湿。可她并不觉得难受。这绿光仿佛有一种鼓舞人心的神秘力量，让她坚定了起来。

雪越来越深。脚印变得越来越浅。

然后，她看见了他。

他喘着粗气，正与一条狼僵持着。那是一头饿得皮包骨头的灰狼。狼的白森森的尖牙仿佛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切开他的喉管，一双黄绿色的眼睛狰狞地盯着他。他紧紧握着匕首，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着狼，可她却看到，有汗珠从他微微颤抖的手指上滴下来。面前的一幕使她惊恐得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会尖叫出声。

突然，狼猛地向他扑了过去。一人一狼随即扭打成一团。狼很快就把他撕扯得鲜血淋漓，他也用匕首在狼的身上扎了几个洞。可是，他太虚弱了，狼很快便占了上风，将他压倒在雪地上，随即亮出可怖的獠牙向他的喉咙咬去—

“不！”

她惨叫一声，扑上前去，捡起那把掉在雪地上的匕首，疯狂地向狼的身上捅去。现在，那沉睡在她心底的东西此刻彻底苏醒了，她从未意识到自己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她癫狂而凶狠地将匕首一次次深深捅进狼的身体，毫不留情。她感到匕首扎进肉体时那种钝钝的金属感的阻力；她感到温热的鲜血喷溅在她脸上身上。她的双手沾满了半凝结的血。那么多的血，粘稠而浓郁，强烈的血腥气让她头晕恶心。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有一种窒息般的快感。

幽灵般的绿光依然盘旋在极夜的边缘，照亮了她满是鲜血的脸上一双同样幽灵般暗淡的眼睛。

“咯吱”一声，铁门缓缓地打开，两个身穿制服的男人走进来。

“这是比较特别的一个犯人。”一个男人对另一个说，“她被她丈夫虐待了三年多。他把她反锁在家里，不给她吃饱饭，经常殴打她。渐渐地她得了精神分裂症。终于有一天，她从家里逃了出来，尾随她丈夫，跟到了一个女人的住处，才发现她丈夫在外面一直有一个情妇。在她丈夫与情妇上床时，她去厨房拿了一把刀，然后，捅死了她丈夫的情妇。捅了整整三十六刀。死者全身都是血窟窿，现场惨不忍睹。”

“她被抓起来的时候，只是笑着重复一句话：“现在他得救了。””

两个看守转身走远。金属栏杆后面的女人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到来与离开。她的眼睛如同鬼魂一般。她又回到了极光照耀下的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