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朝做个工匠与在半坡做个平民
——2017.6.5 在西安的倒数第二天 兵马俑与半坡博物馆行纪
讲解员的声音飘来,说这灯影幽昏的展厅里有个秦岭一号铜马车,按照秦代真人车马1/2的比例制作,高还原度,精妙复杂,摘得称号「青铜之冠」。未见其型先闻其名,引颈看向橱窗,——四方玻璃罩外围满人群,纵使把手机举到最高俯拍也不得一睹这青铜之冠的风貌,便更加好奇。
暂时看不到实物,恰好墙上铺着这马车的部件结构图,那就过去扫一眼吧。谁知,目光刚一触到那细密的线条就被拴紧:每一个细小的连杆皆有特定名称,接缝处碎片似的零件一茬接着一茬,前所未见需要拼音方可认读的字以偏旁解释部件各自的用途……
橱窗前的人海退潮,「青铜之冠」露出面容。幸好提前观察了结构图,不然绝想不到眼前这玲珑的马车内部精密如一台高科技仪器,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感觉。
那个年代,尚不知现代力学与工程学为何物的匠人们,凭经验与智慧——一定还少不了成千上百的实践——精心捧出一份图纸,牵出一辆车来;如此成果已不仅仅是机械,当真是价值极高的工艺品了。
类似集科技与艺术于一体的,还有二号「温凉车」和发掘出的其他几十辆车。温凉车大概是世界范围内最早的豪华级空调座驾,侧厢开窗,顶有龟甲似的宽檐篷。在没有机器批量生产的时代,每叶顶篷因纯手工磨制而厚薄有细微差别,据说最薄处仅0.1厘米,可见其细致程度。而那几十辆车,挑出一辆来把它的任何部件安装到另一辆上,照样运转正常,吻合程度令人惊叹。
对工科毫无兴趣的我,看到秦朝先人造出的车,竟很想穿越回去,做个工匠,把那技艺一板一眼从头学起,在细细磨制与拆装中感受纯粹的、至美的机械的魅力。
秦代不仅有“汽车工程师”,也有大批大批塑像家。兵马俑坑中恍若正举行阅兵仪式,士卒与军官屈臂握刃,整装待发,腰间略有富态,眼如圆铃眉如剑锋,仿佛就要在某一刻集体抬起腿踢上正步擦出滚滚热尘似的。或许,扫六合打江山的便是这般严正之师吧。顺便提一句,忽然觉得某反映战国到秦朝情形的历史剧中对这样的军队还原得真不错……
思维穿越到秦朝,成为塑像家中的一个。我被告知,捏完一个兵马俑后务必在底座刻下自己的名字,假如捏谁捏得有一丝不细致,少了几分真人的神韵——我将会被当众腰斩。圣旨难抗。
必须承认,在君主专制中央集权和严刑峻法之下,「工匠精神」才能体现到极致。毕竟,它们对抗的是匠人怠惰的天性,使他们全神贯注面对每一件作品。虽然严苛了些, 但为了精品必有鲜血淋漓的底线。
离开秦朝,紧接着在半坡遗址博物馆穿越到半坡居民的时代。他们除了寿命远低于现代人之外,其余生物特征如身材、面容、脑容量等和身边的你我他没有太大区别,因此和半坡人相处还是感觉非常亲切的,我不会因为种种性状差异而被视为异端。
那时是过着原始共产主义生活的母系氏族社会,贫富与阶级分化还没有萌芽,当个普通居民过完平平稳稳的一生也不错。住在外尖顶内低洼或蒙古包型的草屋里,与同一氏族的亲戚共同采集或狩猎,戴着叮当响的蚌壳装饰烧烧彩陶画个画;一条护城河似的沟渠环绕聚落,走几步就到了祭坛和逝者入土为安处的野地……我有审美,懂娱乐,拜图腾,这就意味着我已比最基础的「生存」更高了一个台阶:我有了「生活」,甚至我们半坡人形成了一种文化。
半坡人和现代人在生理方面相差不多,但他们和他们的后代、后代的后代——直至今日的我们——从生存到生活,再到由稚拙日臻成熟玄妙的文化,沿着历史的长河跋涉而来,用了大约七千年。没有人能完整见证文化的生长过程,但我们走得锲而不舍,文化亦随路前行,生生不息。
在半坡时期,生命如何接力、人类如何婚配是个很有趣的话题。那时啊,实行「族外对偶婚」,意思是假如我是个壮年男子,绝对不可以与氏族内少女通婚,能做的是晚上到其他任何一个氏族里找女孩过夜;至于去哪里、挽谁入怀,全凭露水般的缘分啦。像是甩手掌柜的艳遇,因此半坡人过的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生活。
听讲解说,现在世界上的一些相对封闭的部落依然有类似婚配习俗。
于是我想到聂鲁达在自传《我坦言我曾历尽沧桑》中写到的,「麦堆里的爱情」。(原文尺度略大,不在这里贴了)他回忆,在他十几岁时的某个晚上,麦秸堆上窸窸窣窣伸来一只手,属于一个陌生的女子……警惕与欢愉并存的贴合后,他醒来「只摸到一个有点儿热气——一个离去的女子身上的热气——的凹坑,不久,一只鸟儿唱了起来,随即整个森林里到处都是啼啭声」。
那时的文化,还没有褪去原始的刺激与野性。
作为一个已过而立之年的半坡人,为祖传DNA续火的使命完成了,为文化的传承添上了自己的一笔,差不多便可以安心地叶落归根,合上眼睛,任由家人在脚边埋上亲手做的陶器;再睁眼时,转世成了今生的我,正在手机备忘录中敲下这篇文章的结尾,犹然回味这一天之内的两次穿越之旅。(半坡人平均寿命三十到四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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