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鸠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翰侯。
其实从记事起,她便听过许多遍翰侯的故事了。三哥最喜欢他,每每说起他,眼中便格外有光彩,连声音都变得激昂。
他的名字很久以前就开始在大启流传。早在穆贲的名字被人知道之前,“南疆睚眦”凌绥是大启南部连绵小国之地的真正的战神和霸主。南疆相传上古时是群龙盘踞斗争之地,人们将他当作龙的子嗣,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哪国人,他似乎也不属于任何国家。他的传奇始于北面三国的君主出游时掉下御辇被愤怒的饥民一拳一脚地打死之后。盘踞在北境的极国君主司马氏看上了这块送到嘴边的肥肉,三日后集结了快行军兵临城下。
那一日黄昏,残阳如血的逢魔时刻,三个小国的兵卒们甩着铠甲卖力往回逃时,一抬头看见了被攻城锤砸得破烂的城头上,那个扛着脏污的三国战旗,满身浴血的伟岸少年。
一个自乱世中爬出来的饱受过人间饥苦的枭雄。他的勇气、谋略和嗜血不逊于任何尊贵的将军。
他的出现如同一把火,在潮湿腐朽的南疆迅速点燃百姓的赤诚。
那些叫不出名字的乌乌泱泱的各色小国里,涌出了无数追随他的人。有衣不蔽体的乞丐和土匪,也有佩着镶满宝石的剑的世家子。
他们共同组成了凌绥身后抵挡极国铁骑的力量。
凌绥没有辜负他们的热忱。五个月后,他带着花花绿绿的庞大队伍,不仅打退了快行军,还一路拼死北上,硬生生逼到了极国的南境边界。
老极王被这桩事气的呕血卧床,前来与他议和的是与他年龄相仿的太子司马青衫。
一身簇新貂绒袍的年轻储君站在城下,腰间系一柄光华闪耀得不像话的修长宝剑,望着他很平静地说:
“你让我想起龙生九子里的睚眦,以眼还眼,有仇必报。可惜极国屹立了九百年的城墙,不是你这帮几个月的乌合之众能攻下的。我欣赏人才,如今我摄政,若你来我的手下,我便封你当极国的翰侯,治南疆的翰侯。”
他衣衫破烂,沾满了血和污泥,骑着他那匹筋骨健壮的腥臭野马,俯视着司马青衫,呸地吐了口唾沫在地上:
“那老子还不如回去当护南疆的翰王。”
这是洛鸦最爱绘声绘色拍着桌子讲给她听的一段。
后来他在南疆带着手下游荡,作威作福了好些年,等到同样庶民出身的穆贲揭竿而起一连打下了五个国家时,不知为何便愿自降身份来到他麾下。
二十年后穆贲建国登基的那一日,第一件事是封了他一个一模一样的翰侯。青国的翰侯分量远不及司马青衫许下的重,但那已是穆贲能够给他的最高封赏。
然而这对凌绥来说并无甚区别。在如今的青国,昔日的南疆,他一句话的分量,在老一辈人眼里,甚至比穆贲还重。
洛鸠便是怀着这样的敬畏和好奇,在宫中除夕百官宴上,见到了四十七岁的凌绥。
洛鸦牵着她自进殿后东张西望,在人群中一见凌绥便急急奔到他座旁讨好地唤:
“绥叔!绥叔!”
坐着的男人笑着拍拍他用力挺着的肩膀,咧嘴时露出尖尖的虎牙:
“大老远就听到了你这莽撞小子。看着倒是又长个了。”
洛鸠被洛鸦拉着,躲在后面仰头打量他。
即便略略上了年纪,他看上去仍然高大精壮得可怕。长袍下的身躯鼓满了能够瞬间爆发的力量,轮廓饱满锋利,眼神却出乎意料的宽和深远,不凶狠,但老辣。
只是由于早年困顿的流民生活和长期居无定所的征战生涯,他看上去比周围推杯换盏的那些公卿苍老好多,脸侧还扯着几道破败刀痕。
大抵是她仰望的目光中的难过神情在四面八方投来的复杂视线里显得出挑,凌绥几乎同时便注意到了她,目光迅捷有力地对上她的眼睛,洛鸠吓得一颤。
凌绥很和蔼地将身子略微放低,问洛鸦道:
“这是你家的小幺?”
洛鸦把她拉上前一些,点点头大声道:
“这是我弟弟,叫阿鸠。爹没打算让他练武,打算让他学医呢。”
凌绥对她友好地笑一笑,用方才拍过洛鸦肩膀的大手很温和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是个良善乖巧的小子,比你三哥讨人喜欢。能当个不错的大夫。”
洛鸦在一边愤愤地嚷:
“绥叔偏心,都没说过我能当一个好将军!”
凌绥竖眉作啐他状:
“去!哪有讨人夸的!”
洛鸠望着他思索一下,有些犹豫地小声问道:
“爹说学医术药理看重的是聪明刻苦呀?”
凌绥听得清楚,挑眉转身从桌上拣了个金黄漂亮的梨子放她手里:
“刻苦能学的来,难能可贵的是学不来的心性。再说了,你肯定比你三哥那傻小子聪明。”
洛鸠很认真地记下他的话打算慢慢想,端正地行一个礼:
”谢侯爷赐教。”
洛鸠曾想着以后再见到翰侯时,能像大哥一样自信谦和地同他谈一谈自己对他这番话的见解。可惜他活得实在不够长寿,两年后在一次出行时旧伤复发死在了偏远乡间的一艘船上。
他的死给整个南疆带来了很大的震动。无数百姓自发为他披白戴孝。遗骨被运回襄鸾,穆贲和几个开国老臣在他的棺木前站了很久,然后吩咐按他的遗愿将棺木安葬于三十一年前他扛起战旗声名鹊起的那个叫寄北的北边小城。
小小的寄北因为他,兴旺至今。
英伟如他,也终究没能活到知天命的年纪。两任妻子都早早地死于战中,膝下一双儿女,穆贲视如己出,疼爱备至。妹妹封了敬荣郡主,哥哥在德高望重的大理寺卿身边受到最好的教育。
原来如今已经是大理寺的少卿了。
洛鸠将记忆中的翰侯与他对比,后者眼里有三分他父亲的宽和深邃,却看不出更多相似的地方。
南疆睚眦,终究是不可取代的一个神话吧……
凌翊对她那一句郑重恭敬的问候迅速垂眸回礼。
”小公子过誉。家父威名,吾愧不及其三分。”
他的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比自己熟练周全得多。
洛鸠叹口气,道:
“少卿过谦了。云旗,你若是嫌我礼数生涩造作,直说便是。犯不着拿凌少卿来笑我。”
苏麟敛满眼笑意:
“就说你看着束手束脚的,其实机灵着呢。我从南边带了好多吃的玩的,小四你可要跟我回去?还是…今年想让我带你去什么新鲜地方玩么?”
最后一句话,他故意放缓语速,咬字咬得暧昧。
洛鸠瞬即明白了他言下之意,皱眉后退半步,“我要告诉大哥,云旗一回来便哄我去那些不正经的地方。”末了补上一句,”每年都是。”
“哦?”苏麟敛顺势上前一步,偏头看她,“我待你这样好,你却向戾苍告我的黑状?”
他移动的刹那,洛鸠视线越过他,看见了在百官散尽之后方缓步从石阶上踱下的须发全白的老者,正指使一个宫婢将一杆用厚厚锦缎包裹着的事物抱走。
身前的凌翊却比她更快,“季相。”
正与官员交谈的穆岚闻声回头,快步上前搀扶:
“您慢些,让宫人服侍您出去吧。”
季珩摆手,“老夫身子还算清健。难得看你们这些小辈能聚到一起啊,尤其太子殿下与云旗侯,说起来仿佛是一年也碰不上几面的。”
苏麟敛恭顺地颔首:
“是。太子殿下与我在属地与都城之间往来的时间恰好相反。殿下春夏在东面指导民生打理政事,秋冬返回王都述职;而我秋冬前往南方帮忙结算清点一年的商业收益,春夏百业俱兴时便帮不上忙,只好在王都宅子里赋闲。”
季珩嘴角笑纹涟漪般加深:“老夫记性这些年来愈发不好喽,记不清官员调动赴任这些繁琐的。只管看见王都里云旗在,那殿下便不在;殿下在,云旗便不在,简单省心。”
苏麟敛躬身:“季相日理万机,这些琐事吾辈记着就好。您不必劳心。”
日光和煦地流淌在他微光荧荧的深褐长发上,几缕发丝因着躬身垂首的动作滑落至脸侧,又被肩上繁复浮凸的金线花纹挂住,弧度柔长地坠在颌边。白绸缎领上修长的脖颈,云纹广袖下雪玉般洁净的手指,最为精巧细腻的工笔也无法描画得尽致。
他似乎永远待在气候温暖宜人的地方,洛鸠从未见过他在秋风冬雪中的模样,或许他自生下来起就没见过冷霜和苦寒,所以才会时时带着明亮优美的笑容。
是这样家境优渥得令人羡慕的得意世家子啊。
季珩听了他的话,捋一捋满襟花白的胡子,顿了顿,对他们几人道:
“青国将来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天下了。老夫曾希望你们之间能有个姓季的小子,可惜家里只有弱质小女,这个心愿怕是不得偿了。”
说罢,颤巍巍整了衣冠,背手离去。
和蔼慈祥的老丞相,从始至终,没有多看过洛鸠一眼。他应了凌翊的问候,谢了穆岚的好意,与苏麟敛相谈甚欢,唯独,略过了她。
钟鸣鼎食的书香门第出身的季相,从来都看不起马贼堆里出来的洛氏一家,即便青国建国后他们便成了护国上将军一族。不知饱览过多少书籍文献的雍容老者,胸襟宽广博大,也会在她跟着太子来到上书房时给她周详地讲解经书里难懂的地方,可是出了上书房,便对她一家敬而远之。
洛鸠站在几人身后,心里难过的心情经久不息。
然而天下百姓,包括她,从来都觉得,季珩是个非常好的丞相。
他也是位,非常令人尊敬的…君子。
“棋艺长进了些。不错。”
穆准将指间拈着的白子落到棋盘上,抿一口茶,对洛鸠点点头。
洛鸠看着棋盘上的黑白罗列,败势正一点点扩大。
那一枚黑子,在她手中已经搓捻了很久了,早就从冰凉变得温热。
无从落子。
因为不管她怎样试图挽回局面甚至反制对方,穆准的下一着永远更高明。对她来说,根本无法探知穆准的棋艺深浅。因为每一步都不如人,所以每一局都没有赢的可能。
即便是早就知道输给比自己地位更高、身份更尊贵的人是得宜的行为,下得随心而输、下得巧妙而输、下得努力而输,仍然是不同的。
“知道孤为什么喜欢找你下棋么?”
大约是看出她的沮丧,穆准突然对她说道。他也没有等洛鸠回答,径自说下去:
“和孤下过棋的人很多,下得好的差的都有。他们和你一样,每次都输给孤。但是很少有人,是真心实意地想赢孤。”
洛鸠倏然一惊:“陛下恕罪!”
穆准把茶盏搁在一边,无所谓地摆摆手:“孤不会因为这种荒唐的理由怪罪你。有好胜之心不是什么坏事。与其他人下棋,次次千篇一律,无趣的很;和你下棋,却每次能感觉到你的进益。一直这样勤勉的话,再过几年孤大抵便下不过你了。”
洛鸠不知怎样答他这一番话,只垂首道:
“陛下棋艺精湛,非晚生所能及。”
穆准看她片刻,随手把桌上的棋盘一抹,黑白棋子簌簌地被扫到一边。
“知道你没心思下。洛家小四,你若有心事——“
洛鸠随着他利落的动作缓缓抬首,便对上了一几之隔的中年男子斑驳剑眉之下沉稳中带着一丝浑浊的眼睛。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仰起的脸上,一如这些年来,又威严,又温和。
像一个想鼓励孩子又不愿纵容他的父亲一样。她想要一个这样的父亲,已经很久了。
这个一炷香之前刚卸下龙袍和华冠的南疆如今最尊贵的君主,像对待自己的孩子般,分明是斟酌着却又无比确定地开口:
“——或可说给孤听一听。”
一瞬间,洛鸠眼底便鼓起了眼泪。
穆准那一日,心情并不是很好。早上的朝会多了一个云旗侯,百官公卿都似乎嘈杂了起来,纷纷讨论起对新一年的诸多方面的看法和计划。
各种五花八门折子也收的比以往多,大部分都需要增加国库开支。仿佛苏麟敛不在,这些和钱有关的事宜便都被搁置了下来。他对这些琐事一向不感兴趣,从来都由着苏麟敛和群臣讨价还价般的在具体事宜上四两拨千斤地纠缠,最后季珩再下决定,结束后把一串事务再向他汇报一遍便是了。
唯有一个负责边境巡视的武将按例在季节初始呈上了一份西部的军情,很快被淹没在文臣们的声音中。穆准在洛鸠来之前,也就只抽出那份情报粗粗览了一遍。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与青国边界接壤的西面大漠里的式方一族新换了个心高气傲的年轻首领,频频挑衅而已。随便指哪个资历浅的将领去打压下都行,都不需要和洛雍等几位老将商讨。
他却有些想自己去。这个想法愚蠢而危险,然而难以压制,在心头如暗火般鼓动。
自从坐上王位,除开每年儿戏般的狩猎,他骑马的次数屈指可数。很年轻时,他随穆贲在马背上几乎踏遍了整个南疆,杀人放火屠城,好事恶事做尽,看着身后的队伍和屈服的疆土一日日扩大,嬉笑怒骂都酣畅自在。
握着利剑砍杀的感觉,记忆太短又隔得太远,他也老了,以至于掌心里模糊飘渺觉不出轻重。他记得的只有抓着圆润巨大的黄金玺和摩挲散发沉静香气的檀木椅扶手时的温凉。自己和身边人的嘶吼在头盔里轰鸣回响的感觉,也消散了,剩下的只是与头盔一般重的华盖和四面八方从脚底传来的鼓钟齐鸣般的嘈杂。
踏实,厚重,稳固。却让他无端觉得如困兽般心烦。
凌绥死了,苏家除开云旗侯兄妹其余都迁回了远郊的山庄中,洛雍自他家小儿子出生的那场巫卜之祸后愈发深居简出。当年跟随他的父亲一起打天下的那些人,那些在战场上有意无意护着他的人,随着穆贲的衰老和离去,逐渐散了七七八八。
新的势力又如春笋般崛起。新的时代,南疆之外更为庞大的格局,他所习惯且擅长的战争渐渐平息,涌起的是另一种他陌生而棘手的战争。他年过半百,徘徊在其间,不知是祸是福。
他烦闷茫然而无处发泄,思绪满溢,近半日都浑浑噩噩。
面前这个少年,却对近在咫尺的帝王此刻的万千心绪一无所知,在十分认真地下着这盘微不足道的棋。
这不是国君与国君之间攻城略池的棋,不是百官公卿之间倾轧分合的棋,不是弟子急迫又恳切地试图胜过恩师,亦不是男子与女子间心思千回百转的运筹帷幄。
这只是一盘春日里消磨时光的快棋,没有任何利益牵扯,少年依旧下得糟糕。
他瘦弱,沉闷,棋艺平平。败势一览无余,如大厦渐倾。可每一步之前,依然捏搓着手中的棋子细细斟酌,身侧的茶盏都放凉了还未曾掀开过。
穆准忽然就想起了自从见到洛鸠起,那一分莫名偏爱的最初由来。
他和自己的儿子,从某些角度看过去,是那么的相像。
自己在忙着和年迈昏庸的父亲拉锯般撕扯着权势和力量时,穆岚一晃眼便到了能成家立业的年纪,他一直以来的忽视和错误使得那些内向封闭的特质融进孩子的一言一行无法再被剥离;可是眼前十五岁的少年,还有好多年的可能性。
那些狼奔豕突的年代里欠下的陪伴、攀谈、切磋、指导、支持,想要弥补已来不及,只能通通加之与这个与他相似的少年身上,聊以平复和慰藉。
穆准怀念一个这样的幼子,也已经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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