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能够在我继续讲述那些十年前的往事的途中,你们准许我休息一下的话,或许我还会愿意再和你们聊聊这十年间发生的事,然后也许在继续讲述十年前那个独一无二的暑假之前,我还能有时间再聊聊引发了这个暑假中的一切的那些往昔。也许这些事对你们而言平淡无奇——事实上哪怕对于我而言,很多细节也在记忆中不断远去,淡出视线——但在当时尚且还年轻的我看来,这一切都是有着十足的重要性的和神秘性的,仿佛一把开启我生活的大门的钥匙。而那个暑假,就好似一扇尘封已久,又微微虚掩着的大门,向我掩盖的同时,又昭示了关于我生活的,潜藏在安逸的意识下的那另一面的许多不为人知的讯息。
在那个暑假以后,我回到那座大城市中的大学里,继续了我的学业。而与此同时,我也开始陆陆续续收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一封封明信片,上面没有寄语,就只是一张照片和一段地址罢了。这种接收明信片的日子一直进行到了我离开大学很久以后,并且在前段时间彻底销声匿迹了——而与此同时我要说的是,我从来没有回复过。
而在这之间,我尝试了几份工作,有些是和我的专业相符,而有些又是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于是在这几年中我渐渐学会了一个道理:有时候一个健康的成年人,倘若不挑什么,那么在社会上他要一个人安逸地生活下去,往往并不是什么难事。而我在那之前如此看重的学业,更多时候也只是为怀念往昔这项运动添了一把柴火罢了——当然这样的处境中有着许许多多的个人因素,实在是不值得拿来细谈,或者选为参考的。
在这之间我喜欢过几个女孩,但是都不长。
如此一说来,似乎这十年中也并没有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如果不断收到来自不同地址的明信片也算得上是“了不起”的话——甚至都没有什么事情是真正值得拿出来好好叙述一下的。而我目前为止的三十年人生,似乎也真真正正除了那一个短暂的暑假以外,再没有什么好谈的。想到这里我不禁有这样一个想象:也许我们每个人到了最后,都要被上帝绑在一个椅子上,把我们的一生都像是录影带一般拿来在眼前播放。而有些部分因为其印象深刻而充满了细节,其他则飞快地被一带而过。如此说来,我的人生简直就是只有一个暑假的长度了。
不过倘若我们谈起在那一切发生之前曾经有过的那些事的话,到底确实有那么几件值得拿出来讲一讲的,倘若你们也还愿意给我些时间的话。
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有些人总是说,上来就给自己定义为普通的人是不可信任的,但我一向不认为如此。我们应当说,对于一个人而言,他所唯一一次经历过的人生即是他自己的这一段,由此,他的一切感触和判断也就只能是从这一段有限的,不能回头的人生当中得来。如此一来,判断自己人生的唯一标准,也就成了自己的人生本身了。既然如此,将自己判断为普通的人非但不是不可信赖的,反而应该被评价为诚实才对。因这是世界上再没有比觉得自己正常更加正常的事了。
我的父母都是正经的生意人,忙碌但却殷实。据人们说,他们在城市里工作了许多年,才终于挤出时间生下了我。而“挤”这一动词用在这里无疑是十分准确的,因为每当人们在这样向我叙述那些不为我所知的父母的往事时,往往是无不摇头叹息的,仿佛是在说,倘若没有我的话,我的父母还能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在赚回更多的钱上,如此,说不定也就不会最后那样双双死于非命了。
关于我父母的死亡,有人传说是因为意外,也有人说是口角,但官方的说法一直是一场车祸——一个疲劳驾驶的货车司机在一个午夜撞上了他们乘坐的小轿车,然后逃之夭夭了。不过除了这些以外,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还是当属一个据称是他们最亲密的朋友——虽然我很怀疑他们身边究竟会不会有这样的人——的男人,在一场异乎寻常的大醉之后所向我吐露的。那天他喝醉了,就一把拽过我的手,绘声绘色地向我形容他是怎样目睹了我父母被一伙仓皇逃窜的歹徒开枪射击的——“哎呦,那枪子就像雨点一样。”——而刚说完这些,他就被人们匆匆忙忙地拉开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原地,一边暗暗叹说遗憾,一边寻思着怎么才能从他嘴里套出更多的讯息。只可惜那一晚之后的时间里他一直守口如瓶,而那晚以后我就再没见过这位我父母最亲密的挚友了。
那之后,我还有那么一段时间打定了主意,倘若再有人询问我的父母,我就把这种最离奇的死因讲出去给人家听。不过实际上这种想法仅仅持续了一小段时间,紧接着,它就又被另一种更现实的计划所取代了:我决定,如果有人胆敢再在我的面前用随意的语调提起我的父母,我就要用我自己的双拳来维护我那被别人强加来的倔强的自尊——人们总说,看那个孩子多可怜!他一定不情愿人家提起他身上发生的那些事——而只可惜这个小小的计划从来没有付诸实行过,因为我在那场风波之后就被迅速转移给了一位据称是和我父母最为亲近的堂叔——当然,连同他们的财产一起——于是这位未曾见过面的堂叔就这样成为了我新的父亲。而也正是在这个家里,我遇见了那个人。
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站在庭院里,背对着缓缓洒下余晖的夕阳,带着那个血红色和金黄色交织的轮廓,静静地向我发问:“我听人说,你是一个人了?”
而直到今天我都还记得,当时我的脑海里没有哪怕一刻,想起我那个微不足道的,孩子气的试图发怒的小计划,而是近乎本能地,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他走到我的眼前,慢慢地看着我,身上同时飘散着汗水和肥皂,以及寂寞和孤独的味道。
“我也是一个人。”
他说。
我抬起头,无言地对上了他那双黑色的,忧郁的瞳孔,不知该说些什么,也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
从那天起,我们就是两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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