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前几天过生日,整满今年七十二
岁。弟弟说他老了,我说他没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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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路的背让我想起小时候,三步一小跑,走路带风。前些时日去看他,扛着腰驮着背,走一段歇一下,我走在他前头,也走一段歇一下。
他被风吹得倒的样子,让我想拉他一把,话都还没出口,他就拒绝了。他说,年轻那会儿挑二百五六十斤,走几里路都不需要歇,我啷个得要你拉?他紧走几步跑开的样子,很搞笑,我妈也忍不住笑。
今年夏天太阳一直发威作恶,热得他流鼻血,打电话都没力气了,差点儿被可恶的高温送了命。弟弟说,他扶着爸爸的时候,就那么一瞬,感到他老了。
他老了么?为何我一直没觉得呢?最近一两年,我妈也经常这么说,我还一直强调,他哪里老嘛?我觉得还年轻得很呢!今年过生日时,他说满七十一了,再就是七十二,天晓得,七十一是很大的年龄了么?为何在我的感觉里,他才三四十啊?
我一直没有感觉到他老,除了嘴硬不愿承认,更是因为我的忽略。愧对这些年,没能点个蜡烛买个蛋糕也像模像样地为他庆祝过一次生日。
那天我们在外面吃完晚饭,穿过一条长长的隧道回家。本来让爸爸走前面,感觉偶尔可以照顾一下他,不过他执意要走后面,还大声说:“哎哟,我得行!你们走走走!”他的声音,一点儿也没有老态龙钟,一直清晰清脆,像酒滴在岩石上的样子。拗不过他,我只好走他前面,让他一如既往的照看我们。他扛着背,弯着腰,双手扣在背后,走了站,站了又走。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扣在背后,走了站,站了又走。
如梭的车流,疯狂地从我们身边一辆接一辆地呼啸而过,卷起一阵又一阵冷风,直灌进脖子。尖利的喇叭声,刺得人耳朵,生疼,很想骂开车的不讲武德,你要那么大声音吼干啥,没看到逼窄的过道上有人么。
我走一阵,再转过去等,等他们走近,然后我再走一阵,又转过去等他们走近。这段离家不远的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耗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小时候,他们一定也像我一样,无数次站着等我,等我走近。那么,是在蹒跚学步的院坝里,还是在去往外公家的路上,亦或是在挑水的田坎边呢?那么贫苦的岁月,江风呼啸,是怎么把我们拉扯大的?
我好像从来没有想过爸爸会老去,因为他在我的心中,虽然个头矮,但是身上到处是腱子肉。他一直像战士,冲锋陷阵。无论是在养鸡场或者在神女市场,奔跑的样子是他的画像。早上四点起床骑着三轮车赶往市场,凌晨五点给鸡们换水除粪,每天像铁人一样转来转去,我就没见他懒过。在大街上偶尔会遇到他,打个招呼马上骑着三轮车就走了,那时候,我也没觉得这背有一天会弯下去。
此刻看着他佝偻的背,我有些自责。没能挣更多,让他大大方方花我的钱而不心疼,总是充满愧疚,而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再努力一点儿。每次想起他们,努力的愿望就无比强烈,所以我无限祈望他们能活得长久一点儿,更长久一点儿。
只要我流露出一点自责,他就会说,你不用那么说,我们都是享福的哒!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看谁谁谁,跟我们差不多,还不是恁个!他总是用类似的话来宽慰我,让我满以为自己做得还算不错。
爸爸腰疼,很多年了。因为我的老家在长江边,出门走路就没个平地,从十岁左右能挑能背开始,出门进门不是一挑就是一背,挑水挑柴挑豌豆胡豆包谷红苕麦子芝麻挑谷子挑水果,挑煤炭挑石灰挑泥巴挑大粪挑肥尿,除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所有的都要挑,扁担从来不离身。那肩膀,跟烟熏过的腊肉颜色差不多,黑黄黑黄的,老茧忒厚,还起硬壳,汗水一浸,脱了一层又一层,经常露出鲜红的肉,好了又结,结了又好。可就是那双肩,像挑山工一样挑了我们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几十年。
他从不去医院,这个毛病从年轻时就这样,他说,你再有钱我也不得去那个地方白送钱,把钱送给他几爷子,还不如多打几壶酒喝。
以前他爱喝酒,从年轻时开始喝,且酒量不小。曾经我的同事十几人到我们家去,跟他一起喝酒。用海大的碗喝,每个人都喝得七荤八素,他还若无其事。就是两年前,他都还每天差不多半斤的量。他喝酒不需要什么菜,从来不红脸也不说酒话。我和弟弟没有遗传到他的酒量,我们只喝一点儿都要脸红心跳,完全没得到真传。但是我最近几年,逢年过节时,喜欢跟他一起喝一点儿,他也会主动说,给你倒点儿嘛!不过基本都是他杯子见底了我还在半杯放起,然后又给他倒点儿,再二一添作五。新近搬家,发现去年来重庆时,他泡的酒还有一满罐。再来时,我想一定要把它解决掉。
他说一辈子不进医院,是因为害怕花钱。他,一身的毛病。头痛,年轻时吹电风扇落下风湿的病根,吃头痛粉成瘾,每天三四包,严重时五六包是常事。头痛欲裂时只有用那个短暂的缓解。活了七十年,头痛粉应该吃了差不多二十年吧,唉!都这样把头痛粉当饭吃了。我爸吃头痛粉不需要水,就那么撕个口子,仰着头望着天,把白色包装纸上的药直接倒进喉咙,然后用口水咽下去。他说,水多了药效不好。我感觉他在吃某种毒药,他说只要脑壳不疼,管它毒不毒。
因为年轻挑东西太多,本就不高的个子,挑二百多斤上山下山,为了赚点儿钱供我读书,扁担挑断了,脊柱挑变形了,尾椎部分骨质增生了,一走路就磨得生疼,年轻便忍着,老了,忍不住了。扛了,驼了。被生活,活生生地压驼了。而我,眼看着,无能为力。
长这么大,我还没有真正让他享福。但他说他已经在享福了。大半辈子为生活奔波,老了还在替我操心,就是他下力挣的钱,我买房子时还给我几万块。我最大的愿望,是把新房子弄好后,请他们来跟我一起住,楼上种种菜,养养花,陪陪小朋友,每天回家我能跟他们走走路,望望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
去年七、八月的时候,老两口来重庆陪过我一个多月时间。每天晚上下班,他们有时候会走路去轻轨站门口等我,或者走到半路,一前一后杵着,在远处看着我慢慢走近。如果妈妈煮饭,爸爸一个人来接我,他就一定会坐在出站口的台阶上。我一来就能看到他清瘦的背影。那个背影,跟朱自清父亲的背影并无二致。我想天底下所有慈爱的父亲都是一样的。
有很多人说,生个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只是我这件小棉袄,保暖将就,就是有点儿不贴身。
被热得流鼻血后,我拜托姐姐在避暑圣地黄水给她们租了一套房。我抽空去住了几天,听说我要走,他跟妈说,来了几天就要走,就又只有我和你了。这语气,跟我读师范放假回去不愿走那么像,也跟我挺着大肚子周日晚回去看他们周一早又回学校也很像。他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依赖,但他挂在嘴边的话是“年轻人有事做才好”“忙点儿才好”。他逢人就说,现在我在享你的福!
愿岁月赐福,天下父母,能享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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