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
以风格论,冯延巳词与五代时期的整体词风既有相似,又有不同。相似处是题材:男欢女爱、风花雪月、莺歌燕舞、富贵闲愁;区别处是格局:同样写这些题材,冯延巳偏偏写得“堂庑特大”。
“堂庑特大”,学者常常对此做出许多引申,如引申为气度恢宏、境界高远,但它最直接的意思其实是视野阔大。我们且不论冯延巳的词作究竟有怎样的气度和境界,单单以视野论,确实在同侪当中无人可与比肩。如果以画喻词的话,一部《花间集》仿佛是一部仕女画、花马画、小品画的合集,却偏偏插人了冯延巳的几幅风景画、文人画,很有一点违和感。
我们先来看《花间集》的典型风格,如温庭筠《菩萨蛮》:
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
相见壮丹时,暂来还别离。
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
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再如皇甫松(一名皇甫嵩)《天仙子》:
晴野鹭鸶飞一只。
水葓花发秋江碧。
刘郎此日别天仙,登绮席。
泪珠滴。
十二晚峰青历历。
再如薛昭蕴《浣溪沙》:
粉上依稀有泪痕,郡庭花落欲黄昏。
远情深恨与谁论。
记得去年寒食日,延秋门外卓金轮。
日斜人散暗销魂。
以上这些就是《花间集》的风格与情调,无论词句里有怎样深远的寄托,视野终归是窄小的,但冯延巳不同。
我们先看冯延已的一首《鹊踏枝》:
粉映墙头寒欲尽。
宫漏长时,酒醒人犹困。
一点春心无限恨。
罗衣印满啼妆粉。
柳岸花飞寒食近。
陌上行人,杳不传芳信。
楼上重檐山隐隐。
东风尽日吹蝉鬓。
再如冯延巳另一首《鹊踏枝》:
梅落繁枝千万片。
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
昨夜笙歌容易散。
酒醒添得愁无限。
楼上春山寒四面。
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
一晌凭阑人不见。
鲛绡掩泪思量遍。
再看一首冯延已的《临江仙》:
秣陵江上多离别,雨睛芳草烟深。
路遥人去马嘶沉。
青帘斜挂,新柳万枝金。
隔江何处吹横笛,沙头惊起双禽。
徘徊一晌几般心。
天长烟远,凝恨独沾襟。
另一首《临江仙》镜头感更强:
冷红飘起桃花片,青春意绪阑珊。
画楼帘幕卷轻寒。
酒余人散后,独自凭阑干。
夕阳千里连芳草,萋萋愁煞王孙。
徘徊飞尽碧天云。
凤城何处是,
明月照黄昏。
我们看冯延巳这几首词的主题,无非是闺怨、秋思、伤别,都是一此小题材而已,并不出《花间集》窠臼,但他的表现手法与旁人迥然有别:《花间集》词人表现这等小题材,是以室内剧和文艺片的手法,而冯延巳之所以“堂庑特大”,是因为他会以大手笔来表现小题材,用电影大片的镜头语言来表现文艺片的绝缱绻情怀。
冯延已的文学才华,无论在他生前还是身后都得到了一致的推许。而且,从词的发展史上来看,冯延巳上承花间传统,下启晏殊、欧阳修等北宋名家,他所达到的艺术高度并不在南唐后主李煜之下。
虽然冯延巳在今天的知名度远逊李煜,但这全是由艺术造诣之外的原因所致:李煜的词直截了当,触目惊心,冯延已的词却要求读者有更多的耐心和细腻情感;再者,民国时期的文学风气在相当程度上奠定了今天的文学观念,白话文的传统使李煜类型的文学得到更多的推崇。
《花间集》是五代时期的词集,却偏偏漏选了这一时期水平最高的三位词人:李璟、李煜、冯延巳,个中到底有何缘故,恐怕读过《花间集》的人都会感到费解。王国维自然也思考过这个问题,而他得出的结论是:冯延巳词“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这是一个貌似合理的答案,也是一个由正确理由推导出来的错误答案。
李璟、李煜、冯延巳,南唐这三位君臣,填词的境界、风格与造诣确实都超出了《花间集》那个小小的藩篱。《花间集》不收录这三人的作品,正如今天 KTV 的歌曲目录里不会有咏叹调一样。但这纯粹是一个巧合,应该是现代词学名家龙榆生率先指出了王国维的错误:《花间集》的编者是后蜀赵崇祚,鉴于“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所选录的词人除了个别晚唐人物之外,主要都是蜀地人物;至于李后主,他的创作时期晚于《花间集》的编撰(《唐宋名家词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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