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能愉悦和打动我们感官的东西,恰恰也是我们很快感到厌恶而疏远的东西,这是为什么,很难说清楚。一般来说,新的图画在美和色彩的多样性方面与古画相比,显得更加光彩夺目,一开始会迷住我们的视觉,但是这种愉悦不能持久,而古画的粗朴和古拙却仍然吸引我们。
西塞罗《论演说家》「De Orat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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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山水画的发展史一直很有意思,到了元代的时候就像一个青年摒弃了浮躁和繁缛开始变得成熟。反应生活的人物画就没什么人画了,大家都跟风开始画山川河流花花草草。就像当时的一场文艺复兴抛弃了南宋沿袭的传统,开始怀念北宋甚至是唐朝的风格。艺术还真是一直在反复怀念中拖拖拉拉的发展。
清朝有个叫张泰阶的说:“唐人尚巧,北宋尚法,南宋尚体,元人尚意。”就是说到了元代画画大家讲究意境,不过当时的意境可能真的是意境,而现在的艺术圈确是什么都能叫意境。
倪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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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讲到元代的代表画家甚至是中国历史上的画家,你没有办法绕开这个洁癖甚是严重的奇葩,倪瓒。
倪瓒有过很多名很多字很多号,毕竟古代改名字也没有那么难。最出名的号是云林子,所以装逼些显得有学问的样子你也可以称他为倪云林。
云林兄家中八辈地主,超级有钱,富不过三代这个定理在他家不太好用。人有钱了久了就要追求精神上的物质。他爸爸死得早,他被大哥倪昭奎抚养长大。他大哥当时是道教的上层人物,这个不得了,在元朝道教上层人物特权有一堆,不用服役,不用卷入官场,就是高官贵族见了也要礼让三分。所以他家不仅有钱,还有文化权势地位。
没想到吧,你想要的他都有。
云林兄受到母亲和他大哥的家庭氛围的影响信奉道教,颇有魏晋风骨。从小到大过得甚为舒适,家中又给他请了有名望的先生。一路开挂的童年,让他养成了和当时青年人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清高孤傲,但可能是太孤傲,一般家的公子哥都看不上,所以也完全没有染上纨绔子弟的臭毛病,博古好学,洁身自好。
又没想到吧,人家不仅比你有钱有地位还比你勤奋,完全是一个优质的富N代。
洁癖是大家谈到倪瓒的时候总要拿出来调侃的话题。
明朝的蒋一葵的《尧山堂外记》中有一个香艳的趣事儿:说倪瓒约了当时有名的歌姬赵买儿来家里谈谈风花雪月再做些不可描述之事。可是倪瓒觉得买儿可能身上不太干净,让她去洗个澡。赵买儿去就去洗了洗,回来以后,倪瓒闻了闻还是觉得好像没洗干净,就又让她去洗了一次。后来反反复复折腾了好几次直到天色微亮。赵买儿就火了,老娘好歹是头牌,多少人多想跟我共度良宵,你你你却让我干这个。一气之下一去不返了。
他家庭院里有棵梧桐树,他甚是喜爱,顾了两个小童天天什么也不干专职洗梧桐,这跟咱们现在的人专门雇人伺候宠物简直像极了。然后一日家中朋友来拜访,他在半夜听到朋友的咳嗽声,顿时胃里一顿翻腾,回到房间忧心忡忡的了一晚上。第二天客人一走就叫仆人去找痰痕。结果仆人没找到,害怕惩罚,就捡了片梧桐叶王上吐了一口痰假装找到了。他一看这可受不了捂着鼻子紧闭眼睛,叫仆人扔到三里外去。然后让那两个小童给梧桐好好洗洗,每片叶子都洗一遍,然后呢,然后便没有然后了,因为树被洗死了。
倪瓒的洁癖的事情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什么高级鹅绒智慧无臭马桶,直接封了一个大夫进过的豪华宅子,掌掴丑男金瑄伯。如果放在现在绝对是自带热搜体质,天天上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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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么一个重度处女座洁癖患者,成了山水画史上“逸”的巅峰大神。简约、疏淡的山水画风是明清大师们追逐模仿的对象,董其昌、石涛八大山人等巨匠均引其为鼻祖,石涛的书法题画,从精神到体式都以倪瓒为楷模。但是却再也没有人在历史上的评价能超过倪瓒。
你可看过倪瓒的画:
秋林野兴图
这副《秋林野兴图》是倪瓒现在存于世间最早的作品(藏在大都会博物馆),大概画于他三十九岁,那时候的他兄长和母亲还在,仍然过着悠闲舒适的生活。你看这副画中,清淡的山水,古朴的一只亭子,亭中坐着一老头,好像是个得道高人,一看和集市中的那些江湖骗子不一样。临水端坐,后面只有一小童侍奉着。画面清淡悠远,意境深远。
“逸气”现在听起来是个挺玄乎的事情,但是这确是当时元代文人画的一种思潮。“逸笔之谈”这种说法在宋朝就有。(宋代刘道醇评价石恪的“减笔画”讲到“喜作诡笔,自擅逸笔。”)
渔庄秋霁图
倪瓒将这种“逸”深刻的融入了骨子里,你看他的《渔庄秋霁》:
典型的倪瓒式构图大法“一河两岸式”,远处少数的几座山,中间白茫茫的一片不着点墨,近处一小坡,再有几棵树,水的波纹也几乎没有。却让人觉得灵动自由。
六君子图
再看看倪瓒的树。《六君子图》的构图也是同样的构图法,飘逸清淡的墨在他的手中如此轻松灵动。远处的山更远了,近处的山石也是简单勾勒几笔少许地方染个墨。但是你若是细细来看它的树,松、柏、樟、楠、槐、榆六棵树形态各有不同,叶子虽然没有细细的描绘,但还是可以轻松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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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几年前开始,日子太平了,除了吃饱饭还有闲钱了,繁荣昌盛花团锦簇的画面看多了,人们就又开始追求精神上的幺蛾子了。这个时候极简风性冷淡北欧风开始无比盛行,反正不说上几个都显得自己没有品味的样子。然后就出现很多拿着潦草敷衍来滥竽充数的“伪极简”,他们应该是忘了甚至根本不知道,极简不等同于简单。走在路上让人审美疲劳的打着极简风幌子的越来越多,遇到多了以后我就开始越发的怀念干净的倪瓒和他的画。
有人说倪瓒的画虽然简单,但每一笔都很复杂。对山水画有了解的都知道,画的满容易留白难。而你看倪瓒的画就是大面积的留白,这除了他高超的技法,还和他从小养成的孤傲干净的心性有关。这种清澈随着他的成长深入骨髓慢慢长的仙气逼人。
古代的文人作画总爱在画中借以“渔樵僧侣”的形象来表达自己的出仕之心,但是倪瓒在那副《秋林野兴图》之后,我们在他的画中再也看不到一个人物形象,他自小不为金钱所累,家庭和睦,没有狗血的宅斗故事,长兄和他虽然同父异母却待他极好。后来又受老师和道教的熏陶,性子更加清冽起来。世俗官位简直不能入他的眼。
后来,倪瓒活的更加彻底,他散尽家财,在太湖上枕一叶扁舟。醒了就看看风景作幅画,乏了就躺在舟中任意东西,在梦中和他心中的世界相遇。
但是上天从来都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善茬,它也嫉妒如此干净的倪瓒,让他最后几年又是清贫又是坎坷。元末的时候到处农民起义,一个农民头子张士诚在苏州称王,有钱有权了就想要摆脱没文化的出身,附庸风雅一下。这跟现在有些人可真是像啊。他让他弟弟张士信去把倪瓒弄过来给他画画。用绢捧着很多钱去请他,可是倪瓒直接撕了那绢,说“我倪瓒不为王门画师”。此恨不消,张家兄弟难平心中愤怒终于在一次太湖游玩时遇到了倪瓒,为了发泄把倪瓒绑在船上的柱子上痛打了一顿,想让他求个饶。可哪怕倪瓒是一个文弱书生,却仍然噤口不出一声。事后有人问他,他答道:"一出声便俗了"。
倪瓒虽然是个洁癖的重度患者,最后却没有干干净净的离开。千万不可以惹小人简直是千百年被不断验证的定理。倪瓒后来被关进监狱,绑在粪桶旁边,令他生不如死。
关于他的死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倪瓒临终前患痢疾,无人照顾,恶臭熏天;另一种说法就是,被朱元璋扔进了粪坑淹死了。
所以你看上天从来都不是什么悲天悯人的善茬,它也嫉妒如此干净的倪瓒,让他最后几年又是清贫又是坎坷,甚至是离开世界的方式。
可即使就是这么浑浊的世道,倪瓒也让自己和这个世界决绝的割裂开来,这种情怀不也正是代代文人所坚守着的么。
只是坚守到我们这一代好像所剩无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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