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恐少年的寂静之声——Dear Evan Hansen

社恐少年的寂静之声——Dear Evan Hansen

一听说Dear Evan Hansen是个社恐少年的故事，我就知道肯定迟早要刷爆。第一次看开头，是在诺丁汉回伦敦的火车上，好姐姐倾情推荐她的本命剧，我借了她的手机耳机看到前40分钟左右，记住了For Forever和Sincerely Me。记住了Evan各种典型的话痨型社恐症状：给自己写信记录各种无厘头的碎碎念，唯恐说错话每说一句恨不得解释十句越描越黑。也记住了社恐少年身边的极客好基友兼吐槽搞笑担当。本来想等到下一次出差，在火车上刷完全剧，结果没等到那时候。幸好没等，这部法国哲学级别的神剧，正适合坐在电脑前静下心来反复刷。

Evan的妈妈鼓励他，振作起来多出去见人，天又不会塌下来。二刷留意到这句话，心里咯噔一下。天怎么样都不会塌下来，无论他去不去见人，无论他到底怎么从树上掉下来。少一个Evan，少一个Connor，地球照转不误。Evan从树上掉下来，手臂上的石膏根本没人留意，更没人签名。唯一一个为他签名的，最多算个点头之交，前一秒刚签完，后一秒因为一封信的内容几乎撕破脸，由此引发一系列的阴差阳错。而这些阴差阳错的际遇，对无数路人而言，大抵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社交媒体的标签。没有人应该被遗忘，没有人应该消失不见。但实际上，他们确实像烛火一样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Evan想象着他和Connor一起郊游，唱着他们最喜欢的乐队的歌。我也一时走神，想起我最喜欢的组合之一，想起他们对芸芸众生的观察：

And in the naked light I saw

Ten thousand people, maybe more

People talking without speaking

People hearing without listening

People writing songs that voices nevershare

And no one dared

Disturb the sound of silence

   以及《放牛班的春天》圣马可合唱团的一首不为人知的曲子，La complainte du vent：

Esprit du vent es-tu là bas?              风之灵，你可听见？

Viens vite m'éloigner d'ici bas            快从远方赶来，

Ailé, tournoyant, emportes moi           插上翅膀在我周围盘旋。

Esprit du vent entends ma voix           风之灵，请听我呼唤，

Viens vite m'éloigner d'ici bas            快从远方赶来，

Ailé, tournoyant, emporte moi            插上翅膀在我周围盘旋。

Feuilles envolées, enfance oubliée         飘飞的落叶，忘却的童年

Les jeux d'été se sont envolées            夏日的嬉游一去不复返。

Esprit du vent emporte moi              风之灵，请带上我

L'empreinte des hommes insensés         抹去一众愚人的痕迹，

Fureur, lutte et guerre sont effaces         拭去戾气和烽火。

Esprit du vent entends ma voix          风之灵，请听我呼唤，

Celles de tes enfants apaisées            抚慰孩子们的心灵，

Ailé, tournoyant, emporte moi           插上翅膀在我周围盘旋。

Feuilles envolées, enfance oubliée        飘飞的落叶，忘却的童年

Les jeux d'été se sont envolées           夏日的嬉游一去不复返。

一个人的心声是如此微渺，很难打破世界的寂静，更难凭仗飞魂招楚些。但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又是如此广袤，无垠天空尽收眼底，现实世界抛诸脑后，美好时光永不改变，两个朋友共度完美一天：

All we see is sky for forever

We let the world pass by for forever

Feels like we could go on for forever thisway

Two friends on a perfect day

   世界抛弃了他，他也抛弃了世界。温情脉脉，却又冷冽决绝。

   极客好基友Jared总是在悲情过后及时出现，四两拨千斤逗笑观众，也提醒大家，社恐少年也有三次元的好朋友，尽管他们更多在二次元交流。伪造邮件的幕后策划，妙语连珠的捅刀狂魔（猜我想起了谁？^_^），千金不换。我看着Jared云淡风轻吐槽卖萌，不由得好奇，这个同样有社交障碍的少年，潇潇洒洒的外表下，会不会也藏着大段大段的内心戏。果不其然，这个总是潇洒酷炫的极客，半开玩笑地想把自己写进Evan和Connor的剧本，被Evan一口回绝，继续若无其事潇洒酷炫吐槽卖萌。想想颇有些心酸，Jared才是Evan梦寐以求的理想朋友，帮他两肋插刀搞定技术难题，而且真正关心他的生活。而他自己的故事，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既然你不关心，那我也不强求。披上搞笑的铠甲，又是一条好汉。因此，当他也忍无可忍拂袖而去，Evan离四面楚歌也不远了。

   Connor的妹妹Zoe，在父母面前、也在观众面前强行扮演问题少女。Requiem这首歌，Zoe的独唱部分，给观众出了一道难题：你们说说看，我哥自杀了，我到底伤不伤心。父母想让她睹物思人，而那些虚虚实实的邮件往来，在她眼里不过是经过加工的哀愁。Remembering through a secondhand sorrow，这句歌词，神来之笔。一家三人都无法为Connor唱一首挽歌，但妹妹的版本始终是I will (sing no requiem tonight)，父亲的版本一开始是I

can，后来也改成I will。一词之差，作词的用心值得敬畏。

   Evan借Connor的名义给Zoe唱赞歌，老母亲又欣慰又着急。好小子，文采不错，要不是社交障碍，有望成为校园把妹达人。表白对他来说显然太难，好不容易有机会说上话，还得用第三人称。唯其青涩，方显真挚。他明知很难俘获女孩子的芳心，但还是留意到她的微笑若隐若现，她无聊时会在牛仔裤边画星星，她喜欢做杂志上的心理测试。不过幸好他是借用她哥的名义，她才毫无芥蒂侧耳倾听照单全收，要不然，她的反应很可能是这样——哪来的偷窥狂，连人家的日常小动作都观察得这么仔细，滚粗！

   他说，我们之间有天壤之别（we are a million worlds apart）。在此之前，他们刚刚聊起各自的母亲，一个天天忙着上夜班，一个整天闲着沉迷养生。同一个世界，大有不同。Evan置身其中的世界，抛在脑后的世界，心向往之的世界，各自都是怎样的图景呢？所谓世界，本身就是个伪命题。套用一句陈词滥调，这是一个带有后现代色彩的细节，世界碎片化，生活无意义。但无论怎样的生活都要继续，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里挣扎求生。

   两个好朋友畅游苹果园的虚构故事，与Evan从树上摔下来的故事，忽然合二为一。苹果园七年前就已倒闭，而Evan告诉妈妈他是工作期间在公园摔的，少年坠树事件变得扑朔迷离。Evan的发言走红网络，社交媒体成了孤独者眼中的圣杯。“康纳计划”粉丝数过万，不痛不痒的留言从四面八方涌来。Evan从幻象界进入了象征界。最初，他只是有一些朦胧的渴望，希望有个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希望母亲多在家关心他；但现在，他的愿望实际上依然虚无缥缈，但他用语言塑造了一套极具欺骗性的象征秩序。他似乎走出了社交焦虑，开始为苹果园复兴计划奔走，但实际上，连自己如何从树上摔下来都无法解释。和妈妈大吵一架不欢而散，随后很快和Connor的父亲套上近乎，这个桥段简直在向拉康脱帽敬礼好吗！象征秩序的建立，意味着儿童与母亲分裂，转而听从父权秩序的规训。虚无缥缈的苹果园复兴计划，不可能为母亲留一个位置。Evan在Connor的父亲面前，听他传授磨合棒球手套的建议，露出难得一见的自信笑容。那一刻，Evan仿佛飘飘欲仙，忘记了社交障碍，和同学的老爸聊起了棒球，从棒球手套聊到人生哲理。别忘了，棒球几乎不可能是Evan擅长的项目，棒球可是美帝语境下受欢迎的高中生的特权。Evan这傻孩子，一把推开母亲的温柔怀抱，一口灌下代理父亲的心灵鸡汤。我心里想的是，拉康您老人家至今仍在辐射能量，佩服佩服。（当然咯，拉康所说的母亲和父权，并不完全对应性别研究里的父权制，但这里的文本实在是太直接了，让人不由得浮想联翩。）

    Zoe给了Evan一个寻找实在界的机会。她对他说，我们无法与你脑子里的噪音抗衡，但如果只有你和我呢？过往的一切皆成过往，外面的世界留在外面。（感兴趣可以数一数，这部剧多少次提到“世界”，每一次各有什么不同的含义。）此刻他离实在界如此之近，触手可及。只有他和她的爱情，抛开一切外在的符号和秩序，也许就接近了超验的、纯粹的实在界。但进度条、Jared和拉康都在提醒我们，实在界终究遥不可及。他一手营造的美好生活无异于空中楼阁，离不开“Connor好朋友”的概念。Connor的妈妈想拿出她家为Connor上大学准备的积蓄，帮助Evan上大学。Evan和Zoe有情人终成兄妹，双双呆若木鸡。

这部剧甚至超越了拉康体系，直击一系列更加悲情的问题。一旦象征界分崩离析，主体将何去何从？象征秩序即使建立在谎言之上，但是否依然不可或缺？当For Forever再次响起，心绪纷乱的Evan从自己最初的谎言那里得到片刻的安慰，谎言是否被赋予了一星半点的价值？

Dear Evan Hansen，原本是Evan写给自己的毒鸡汤，却以Connor遗书的名义不胫而走。随着这封信被疯狂转发疯狂曲解，网络暴力席卷Murphy一家，背景音乐竟透出一丝末世的苍凉，听得我倒抽一口凉气。

而自始至终，几乎没有人关心最关键的两件事：Connor为什么自杀，Evan为什么从树上摔下来。所有人在意的，是words——他们说过什么话，他们的话能不能前后照应、有没有自相矛盾。Words fail.一旦语言失灵，所有人的世界随之崩塌。现代主义以来，语言的苍白无力可不是一个永恒主题吗。

她和他在苹果园相见，相逢一笑，百感交集。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想让你看看这里。苹果园曾经是他的空中楼阁，是语言建构出来的能指的幽灵，从此有了所指的依托。亲眼看见苹果园，他离实在界更近了一步。虽然在拉康的体系里，没有人能真正进入实在界，但总有一些崇高的、超验的瞬间，使人无限趋近实在界。

而语言编织出来的象征秩序也有其实际意义。Murphy一家最终没有戳穿Evan的谎言，因为他的谎言确实帮助他们度过难关。Evan读了Connor最喜欢的十本书，虽然不能算真正了解这个人，但至少是一个积极的尝试。

关于结局，仿佛记得好姐姐说过，幸亏编剧没有强行补救回来。我也庆幸编剧没有把Evan和Zoe重新撮合在一起，而是给了他俩一个《远大前程》般的开放结局，以后也许有无限可能，但毕竟不再是初见。最后的独白，前三刷不太喜欢，觉得这部深刻的剧不应该有这么个“正能量”的尾声。编剧可能想照顾观众的感受，不想让观众带着破碎的心离开剧场，因此要想法设法重建分崩离析的秩序。但有时，或许破碎比修复更值得回味？四刷回心转意，从此这部剧在我心目中是完美的。

Evan最后的独白，不是强行正能量，而是与自己的和解、与生活的和解。生活依然艰辛，心灵依然孤独，但他选择坦然接受生活的真相，不再试图躲进空中楼阁。以前妈妈鼓励他，融不进高中生活没关系，上大学一切都会好起来。（有没有想到高中班主任常说的，熬过高中，大学就是天堂？）联想到《这个杀手不太冷》，小女孩问杀手，生活一直这么艰难，还是只有小时候才这么艰难？杀手说，一直这么艰难。青涩的高中生Evan，以为只要有了朋友、爱人和亲人，生命就不再轻如鸿毛，人就不那么容易被人遗忘。而大学生Evan，知道今天发生的一切，到了明天注定是遥远的回忆。接受了这个设定，才真正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做自己”，“不要撒谎”，简短的几句正能量鸡汤，后面才是震撼人心的部分。Evan为什么从树上掉下来，到这里才给了明显的提示。也许将来有一天，又有一个孤独的孩子，想爬到树上，看看高处的世界有没有不同，然后绝望地发现，换一个视角也没有意义。但他希望，未来这个孩子即使看不到希望，也能紧紧抓住树枝，继续往上爬，直到看见阳光。眼中所见，是无垠天空，是无限光明。未来那个孤独的孩子能否听见？

第一遍看，情节和音乐的冲击力过于强烈，无暇旁顾。二刷注意到演员脸上的汗水和泪水。一边流泪一边狂飙高音，气息丝毫不抖，唱功令人折服。都入戏容易出戏难，愿他舞台下的生活波澜不惊。三刷注意到服装，天哪，给服装组疯狂送花！Evan的服装，从一开始的天蓝，到后来的灰蓝，直到最后半小时变成灰黑色。而Zoe的服装，除了Requiem和网络暴力两段激烈的情节是红蓝格子，较为平稳的情节当中，刚出场是鲜亮的红紫小碎花，Connor死后一开始是灰黑色，后来逐渐变成明亮一点的米色和蓝色，直到最后一幕苹果园相见，单衫杏子红，双鬓鸭雏色（划掉）。Connor的服装也有讲究，生前的唯一一场戏，穿着有褪色的黑外套，而死后的想象戏份，换成了白色松紧带的黑色帽衫，比生前的那身穿着显得精神不少。我最喜欢的Jared，始终是一副经典极客穿搭，卡通T恤配深色外套。

    这部剧的音乐，我最激赏的是弓弦乐器和背景合唱的运用。作为骨灰级延音控，我对吉他和键盘感受力一般，但这部剧总是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加入一小段凄婉的延音。比如我一听难忘的waving through a window，唱到情绪最饱满、节奏感最鲜明的一句watch, watch, watching people pass / I’m waving through a window，紧接着就是一句短小精悍的中提琴柔板（全靠瞎听，未必准确），然后迅速回归节奏感鲜明的主旋律。合唱更不必说，网络暴力那一段强烈的末世感，正是背景合唱烘托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