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与你告别

在这里与你告别

坐在摇晃的汽车里，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我脑海里还是不停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

时间推回到一个小时之前。

我正在上早自习，班主任悄悄走进教室，在我桌边停了下来，敲了敲桌子示意我出去。出了教室班主任又点了一下头，示意我跟着往前走，走了一会我才反应过来是往办公室的方向。

我在后面一边疑惑到底是什么事，一边辨别班主任上衣的条纹到底是黑色还是藏青色。

“你奶奶平时身体怎么样？”

班主任突然的开口让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呃......挺好的，有点糖尿病，其他的没什么问题。”

班主任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穿过长长的天桥走廊，转弯到了办公室，班主任从抽屉拿出一摞空白假条，写了一张撕下来递给我，说：“你妈妈刚刚打电话来说，你奶奶有点事，你收拾一下东西回去看看吧。”

汽车开上了一段宽敞平缓的大马路，车身渐渐地平稳了下来，可能因为是工作日，车里就零零散散坐了几位老人和小朋友，还有两三对年轻的小情侣，车载电视在放一部喜剧电影，时不时引起一阵大笑，在这样的气氛里，司机师傅默默打开了音乐，于是车厢里响起了一首又一首劲爆DJ曲，好多人都皱了皱眉头，明显的对这一煞风景的行为表示不满，但没多久，又陷入到了电影的魅力中，咧着嘴笑开，我在心里对大家的专注力竖起了大拇指。

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奶奶究竟出了什么事，但心里隐隐明白，应该是比较严重，不然不会突然让我从学校赶回去。

在路边下了车。我家是在县城边一个比较远的村子，想了想爸妈应该没空来接，就自己顺手打了一辆小出租，听了一路的DJ曲，直到现在脑海里还是刚才那段让我想起舞的旋律。

到了家门口，妈妈正站在外面，和好几个邻居家的婶婶嫂嫂说话。看到妈妈身上的白衣白裤，我怔了一下，随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妈妈向我招了招手，说：“你怎么自己回来了？我早晨给你们班主任打了电话，说你奶奶去世了，就你一个孙女，希望你能回来看看，快进去放下书包，去你奶奶家吧。”我“哦”了一声，想问点别的又不知道说什么，进屋放下书包就去了奶奶家。

走到门口，就看到院子里有好多人在忙来忙去，搬桌子，拿凳子，爷爷也在中间，里屋传来一阵阵的哭喊声，隔着门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我听出那是姑姑的声音，不一会有人进进出出里屋，通过开开合合的门帘，我看见大伯和爸爸在长长的棺材旁边忙着，姑姑则坐在一旁嚎啕大哭，他们身上的白衣白帽，都深深地晃着我的眼睛。

我就立在门口，无论如何也抬不起脚跨进去。

 

奶奶是典型重男轻女的封建女人，当年大伯二姑家里都生下了男孩，可到她小儿子这里，却有了一个女儿，这让当时即使已经有了孙子外甥的奶奶仍然感到很不满意。

小时候爸妈去田地里干活，把我放在奶奶家照看，下午他们回来，看到奶奶抱着我在胡同口跟别的老太太聊天，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两只小脚却露在外面，大冬天的冻得我不停的哭，奶奶就时不时的打我屁股，看到我妈还抱怨说这孩子老是哭，打也不听。我妈心疼的抱过我跑就回家，轻轻握着我冻紫的小脚不敢大揉搓，也不敢直接去烤暖气，只能慢慢的靠自己暖和过来。

后来长大一点，到了顽皮的年纪，有一次爸妈还是去田地里干活，我在家里跟奶奶玩腻了，就吵着要去找爸妈，之后我竟真的跑去了地里，稀里糊涂的找到了他们，我妈看到我就惊讶的问，“你怎么来了？自己来的？”我转头没看到奶奶，当时我一直以为她跟在我后面来着。

这些小时候的事情大多都不太有印象了，基本都是零零散散的从妈妈口中得知，但有件事却一直在我记忆中保存得很清楚，也把我对奶奶本来就不深厚的感情，打击的更单薄。

那是在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被别的同学推倒在台阶拐角处磕破了头，鲜血直流，老师赶紧通知了家长，爸爸带我去医院缝了针，之后带回家休息，由于出血太多，甚至把穿在里面的白秋衣的领子也染成了红色，清晰地记得，当时好多亲戚邻居都到家里来看我，但奶奶来过一次之后就再没出现过。

这是我第一次在奶奶身上感到委屈，开始越来越抵触跟她接近。长大之后，对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有了更深的理解，对奶奶的感情，也渐渐的转向了平淡，面对这位垂垂老矣的老人时，再也生不出丝毫的感情波动。

初中之后开始了住校生活，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跟奶奶见面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偶尔会在胡同里碰到，都大多是她刚从隔壁老奶奶家聊完天回来，她总是穿着那一套类似于中山装的衣服，低着头，缓缓地挪动步子，左手插兜，右胳膊像划船一样摆动，好像是在借助胳膊的力量前进，我喊一声“奶奶”，她就慢慢抬起头，四下找一下声音的来源，再慢慢走过来，仔细辨认一会才认出我，“哦，是囡囡啊，你回来了？”我“嗯”一声，她就又开始缓缓的挪动步子，右手划着圈，慢慢的走远了。那时候她眼睛看不太远，耳朵听不太清楚，身体也不再健康了。

爸爸也时不时会让我去奶奶家送午饭，每次打开那扇有点锈了的铁门，总是会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进去之后就会看见奶奶坐在院子里，闭目养神晒太阳，好像听不见那响声，怀里窝着那只养了很久的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养的小狗也在脚边趴着，都一样懒洋洋的，我走过去叫好几声“奶奶”，她才会慢慢睁开眼睛，再慢慢的认出我。

我站在门口，思绪万千。大伯家的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他就开始掉眼泪，我长呼了一口气，想要踏门进到里屋去，听见里面传来爸爸的哭喊声，我突然鼻头一酸，转身跑回了家。

第二天是奶奶的出殡日。按照习俗，家里人要将去世的亲人送到村子外面的墓碑处安葬。这是一段不近的距离，以前别人家老人去世时，我曾经跟着葬礼队伍走过几次，但都因为太远中途放弃了。

当天天气不算暖和，不时吹过来初春的风，仍然带着寒意。妈妈早晨给了我一顶白色长帽，嘱咐我到时候出殡的时候带上，走在长长的队伍中间，才发现同辈的孩子里只有我的帽子是这种款式，“哦，对”，我心里默默反应过来，“只有我是女孩子”。

前面一直传来姑姑嘶哑的哭喊，走在斜前方的哥哥，也在低声啜泣，我不停地回忆与奶奶之间的点滴，却发现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此时想要落泪，这种感觉就像在电影院看一部悲情电影，观众们都感动的稀里哗啦，只有自己内心毫无波澜。我只能抿紧嘴巴，把头弯的更低，面无表情的跟着队伍向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队伍终于停了下来，好几个人从车上抬下木棺，放入了墓碑后面的大坑里，大伯和爸爸终于跪倒在一旁，放声大哭，阳光透过树叶散落在地上，在斑驳的光影里，地上浮起一层轻薄的灰尘，我站在不远处，看见爸爸头低在地上，紧闭双眼，泪流满面。

回去的路上突然下起了小雨，大家讨论着多变的天气，心情明显的放松了许多，哥哥和我走在最后面，左一句右一句的聊，渐渐越走越远，我回过头，只能望见一大片的墓碑立在那片土地里，认不出哪一块是奶奶的，此时我才真正意识到，奶奶从此就要长眠在这里，我们的生活中，再也不会有这个人了。

回到爷爷家，爸爸正坐在奶奶的床边，和大伯、姑姑倦怠的说着话，我走过去站在爸爸身边，他轻轻把头放在我的肩膀上，有气无力的跟我说：“我以后就没有妈了。”我伸出手拍了拍爸爸的后背，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

到如今奶奶去世已经六年，她不是一位好奶奶，但血浓于水的亲情让我仍会以最温柔的方式去怀念她，爸爸经常跟我们讲“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道理，现在我愈发感到遗憾的，是当时没有在奶奶的葬礼上掉过眼泪，就好像没有完成跟她道别。

偶尔回忆起奶奶，眼前就又会出现她抱着猫咪坐在阳光里闭目养神的样子，脚边还是趴着那只懒洋洋的狗。